五月, 相府西侧的一方小院落里开满了月季,有红有粉,有黄有白, 倒是一番五花十色, 花团锦簇的模样。
季相正拿着一把剪刀, 挑了一株枝干花样形状好的剪下, 放在身后丫鬟捧着的托盘里。
“相爷, 夫人说刚门房递过来一个请帖。”这时从院子外走过来一个身着葱白比甲,翠绿襦裙的丫鬟,“夫人拿不定主意, 要问相爷意思。”
季舒尧一边小心翼翼地剃掉枝干上的刺儿,一边道:“你回夫人, 全屏她做主。”
那丫鬟是素云身侧的春灵, 她又接着道:“夫人说是永平伯家的, 才不好定夺。”
永平伯是素云长姐杨素兰的公公,本来长子为世子, 可后来犯了事被削去世子身份,杨素兰的丈夫李炜,身为嫡次子顺袭为世子,恰世子李炜在边疆立了军功,被皇帝册封为三品将军, 这几日李炜随定北侯一行军队回京, 永平伯在府内摆宴席为儿子接风洗尘。
素云作为李炜的妻妹, 也邀请在内。
自素云嫁给季舒尧, 安国公家的请帖只要有嫡长女杨素兰的, 就会有嫡幼女杨素云的,就算素云出事以后, 安国公和季相暗地里已剑拔弩张,但面上的功夫依旧做的很足,请帖没断过。季舒尧从来都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辞,谁都能料到,深入虎穴是个什么下场。
但这次不同,这个请帖是从永平伯府上来的,由素云的长姐下的帖,路数与以往不太一样,素云不知道怎么定夺情有可原。
季舒尧思及此,便举步朝他主屋内宅中走。一个月前,季舒尧和素云搬到他原来的私宅中,因为有些着急,前几日也是匆匆找了匠人将状元府和后面的一个院子打通,成为了相府,这几日还未完全拾掇妥当,相府里还有匠人来回穿梭在院子中。
季舒尧今日刚好休沐,因一贯早起,他就来到月季园里挑几株开得好的月季,想放置在主厅内,别让素云抱怨屋子里太素雅不够活泼。
刚进入内宅院子,就见素云学府学子装扮拎着个包出了内室屋子,她笑了笑,“相爷,我来不及了,等我下学回来再说吧,午饭也给厨房交代了,想吃什么给她们知会一声就行。”说完,擦着季舒尧的身子步入门外。
季舒尧回头看着素云纤细苗条的身影,张口想言语,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终究住了口。自打二人搬入相府之后,素云就是这样,明明对他温声细语,明明与他有说有笑,明明礼数周全待他如夫君般敬戴,但就是让季舒尧觉得不同往日。似乎那天发生的一切事情,横亘在他二人之间,挥之不去,可思来想去,季舒尧都觉得除了因他晚到而让素云受多了委屈,其余事情他处理皆十分妥当,现在母亲再也不会因素云的身份而轻瞧,甚至还会默默地希望素云留下。素云当初坚持回大宅不就是想得到母亲及众人的认可么?
季舒尧认为,能将母亲和素云的关系缓和如此,他那点关乎男人尊严的事真不算什么。
素云也不是那种因为他来晚而受了委屈,会怪罪他的人。
可事情并不是这样。
几个月前,素云在这个宅子初醒的时候,她眼里表现的惊怕,季舒尧都未觉得没办法,现在分明两人走的越来越近,他却不知该如何做。
是由着她,推开他们已经拉近的距离,还是再次死死地贴近她。
……
素云去往学府上课,坐在课堂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课桌晃得有些古怪,就好像有一只课桌腿儿短了一截一样,可以前都很稳固。
于是她故意将自己的课本撞在了地上,在俯身去拾之时,果然看见课桌有一只腿儿短了一点,且底下还塞了一样东西,素云迅速将那个东西抽出来,夹在课本里,然后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原来是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个字——去。
只有师叔才会这样暗地里给她传话,且素云非常熟悉师叔的字迹。师叔的意思是让她接受永平伯府上的邀请?
可是,师叔每次给人安排事情的时候,能不让人难受么,早知道师叔另有安排,素云早上就不会和季舒尧商量,而是直接同意了,现在素云还得想出若季舒尧不同意,她怎么说服的理由。
到了学府下学,素云看着长姐杨素兰的身影,心中有了主意。她趁杨素兰还没有收拾好课本离开之前,赶紧走到她跟前,喊了一声:“姐。”
“素云……”杨素兰对于这段时间不搭理她的素云,突然和她打招呼很吃惊。
“永平伯府上的请帖,今早我已经收到了,姐,你想让我去么?”
“当然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嫡嫡亲的妹子,她们都是和我隔了一个母亲的,自然是希望你与我越来越亲近。”
素云垂下眼睫,轻声道:“姐,我可以去永平伯府,可是我不想见你爹你娘。”在国公府住的那一年里,素云和父亲母亲相处最多的时候就是晨昏定省和吃饭,小时候印象里那个搂着她哭,不愿送她去道观的妇人,似乎再也寻不到了。所以在那一年里,她也很难接受安国公夫妇做为她的父亲母亲,她就是这么偷偷的在她长姐面前如此任性地称为“你爹你娘”。
杨素兰在听到素云这么说时,先愣了一下,才朝素云走进了一步,道:“素云,我知道你心里对爹娘有怨,你也别嫌我向着他们说话,他们也没有办法啊,承王在你及笄之后就退了婚,你的身份和婚事都很尴尬。承王若退婚之后再娶旁人还倒罢了,可万一他又反悔呢,毕竟你和承王自小有婚约,有哪家敢定下本是皇家儿媳的你作为媳妇?爹娘也很操心这件事呢,过了半年,没想到季大人亲自求娶,都想着季大人的品貌娶我们家素云也好得很,谁能料到又出了那等事。”
素云心口一凛,杨素兰该不会将安国公和季舒尧博弈的事,都知道的而一清二楚吧,她了解当初她跳湖的始末?
素云没有说话,杨素云轻轻叹气道:“素云,不瞒你说,我们姊妹俩同病相连,想我在国公府从小也是被疼着长大,听说你在道观也有长辈待你如亲生闺女一样,没出嫁前都是被呵护被重视的,哪里知道到了夫家都过得不如意……我看那季大人也是善做表面功夫,你不知道,承王生辰那日一过,各府内院中不知传出了你和季相怎样的佳话。依我看,想纳妾却护不住妻子的男人,怎么算是用真心相待?”
听杨素兰这么一说,素云明白了,原来长姐知道的真相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她以为素云跳湖是因为季舒尧要纳妾,素云无法接受才那样轻生呢。
“姐,你最知道我,小时候他们把我送到道观祛病,病好了为何还不把我接回来?若是不接回来就一辈子别接了,又把我接过来去成什么亲。”想比来说,素云那一年里确实和长姐走得很近。长姐虽然出嫁,但每每回府之后,都会将府中的庶子庶女们提点提点,不让他们欺负素云。那时的素云,还是带了些从道观出来的没正行的习气,谁要欺负她,她必定也不让他们有好果子吃。不过,她没有从小在大家族里生存,也没有得弯弯绕绕的肠子,所以很多行为都被冠上了“刁横任性”的帽子。
杨素兰看着素云在提及父亲母亲时,再度露出任性的样子,她也不恼,只是轻轻道:“行了,素云,再怎么样那都是我们的爹娘不是?你这性子,在季家宅子估计也讨不得什么好处,就是你有委屈也别憋着,我答应你,过几日会让你偷偷到府上,你若不想见他们就不见了,我们姊妹两个好好说说话。”
如果不是杨素兰太会演戏,那么从二人的对话中,素云猜度出,她知道的并不多,否则怎么会拿“那都是我们的爹娘”来劝慰她,若相同的事情发生在杨素兰身上,她也会和素云一样,不想认利用亲生骨肉的人为爹娘吧。
素云点了头,姊妹俩商议过几日相聚的地点和时间,道别之后,从学府出了皇城,各自回府,素云走到马车跟前,掀起马车帘子时,竟然看见季舒尧坐在里面,她笑着道:“相爷以后可别再这样了,吓人一跳。”
季舒尧笑着道:“那素云下次等我散值的时候也这样,将我吓上一吓,不就还回来了么?”
素云知道这是季舒尧间接告诉她,让她来接他呢。她只当没听懂,进入马车坐在季舒尧旁边,季舒尧顺手接过素云手里的包,放在身侧。
“怎的今日下学如此晚?”季舒尧问道。
素云道:“刚才长姐亲自邀我去她府上,我已答应,怎么说在国公府的那一年里,长姐对我还很照顾。”
季舒尧看了看素云,道:“是哪日?我告假同你一起去。”
素云想着,若是私下到永平伯府上和长姐聚首,她还有偷偷和师叔汇合的机会。若跟着季舒尧去,那就很难脱身了,更可况季舒尧怎么就不担心,若安国公和亲家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不就入了龙潭虎穴吗?
“我和长姐有私密话说,你去不适合。”素云道。
“哦?有私密话?”季舒尧挑起长眉,口中含笑,“我听说你姐夫李炜在边关欲纳一房妾,你们姊妹俩不会怨妇结盟一起声讨夫君吧,素云,我都说了,我不纳妾。”
素云噗嗤笑了起来,季舒尧都成精了,还当真把她们的谈话猜出了七七八八。
“谁知道呢,我看我姐好像有什么话要告诉我,所以我一定要去。”
素云本随口胡说的,没想到季舒尧听到之后却忽然收起了笑容,脸色也变了。这时一直行进的马车停了下来,“相爷,王长安拦下了马车,说有要事求见。”马夫道。
素云疑惑,还有人敢拦下当朝丞相的马车,这人得有多大的能耐,可是却能让马夫称呼一声“王长安”,到底是什么人?
素云挑起马车帘子,有个灰衣小厮模样焦急地朝这边张望,素云看着有点眼熟。
“回府!不见!”季舒尧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又沉郁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