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来客

远方来客

何宝廷近来觉着这日子过的百无聊赖,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便是发呆。他跟老牛反刍似的将自己的前半生翻来覆去的嚼了无数遍,末了就觉着往事如风,人生如梦,活着和死了似乎都不大吃劲,生活没有目标了。

香港的十一月是个秋高气爽、阳光普照的时节,何宝廷长久的坐在长廊之下的一把白色沙滩椅上,前方遥遥的草坪上一会儿是阿拉坦追着何承凯跑出去了,一会儿是阿拉坦抱着何承凯进来了,两个人欢天喜地的在草地上连滚带爬,乐的嘻嘻哈哈的。何宝廷看在眼里,无动于衷,只感觉这一切都同自己没有什么大关系。

阿拉坦同何承凯的生活像一场欢快的话剧,虽然每日的情节都是雷同的,可是因为气氛和悦,所以让人瞧着也别有一番趣味;何宝廷固然是与他们身处同一舞台之上,可他认为自己这个角色的戏份已经尽了,演的天好,也再没有出场机会了。

他懒洋洋的向后靠过去,又将两条腿抬起来搭在前方长廊的栏杆上。

微微的叹了口气,他想自从离开张家口之后,自己就是注定的再无作为了。十八岁到三十五岁,十七年,自己的人生,全浓缩进了这十七年。

这十七年过的不容易,什么都经历过了;没死,就算是福大命大。做人要懂得惜福,否则老天爷要怪罪的。何宝廷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从不在人前垂头丧气,只是夜里躺进被窝里了,才搂着枕头轻轻嗟叹几声;同时心中又很冷酷的批判着自己,认为自己其实是在无病□。

正当此时,院外马路上忽然很密集的响起了汽车喇叭声,这把草地上的阿拉坦和何承凯给吓了一跳。何承凯一翻身就跑到院门处,双手扶住那雕花黑漆铁栏杆向外瞧了瞧,他放出尖利的童音喊道:“阿布!喇嘛!喇嘛!”

此时阿拉坦跟了上去,从那栏杆中向外一看,他也大吃一惊,立刻就扭头向何宝廷拼命挥手:“有、有人来了!”

何宝廷见这二人如此激动,便莫名其妙的起身穿过院子走到了那扇铁门前。居高临下的望过去,只见百十来级的台阶下停了三辆崭新锃亮的黑色汽车,全部车门大开,一帮红衣喇嘛乱哄哄的簇拥在中间那辆汽车的车门之前,众星捧月似的迎出了一位身穿华贵长袍的青年;而那青年下车站定之后,便满面笑容的仰起头,对着上方门后的三人大幅度的摆了摆手:“极卿!王爷!承凯!你们好呀!”

何宝廷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小佛爷!

小佛爷——这朵大宝庙生出的奇葩、佛教界的交际花,到底是如何在外蒙军队的严密监视下带着二十名侍从和两千五百根金条逃来香港的,至今为止依然是个谜。据他自己叙述,那其中经历是非常之惊险,但幸亏佛祖保佑,所以一路倒也尚算平安。跟随他的侍从私下里说小佛爷是有神通的,不过小佛爷本人并不承认这事,只将一切幸运归于佛对自己的庇护。

坐在何家的大客厅里,他一边受着众人的注目,一边从面前茶几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大红苹果,“咔”的咬了一大口后边嚼边说:“我现在住在松王那里,不会久住,因为我的人太多了!”

何宝廷还沉浸在小佛爷方才的历险记中不能自拔:“那你为什么不去北平呢?德王就在北平。”

小佛爷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倒是严肃了一点:“那个时候我觉得很不安,我想这也许是佛祖给我的暗示,我一定要走的远一点。”

何宝廷笑道:“这回倒是够远的了。”

小佛爷慢慢的吃着苹果,若有所思的答道:“是的,很远,我这些年虽然很少回大宝庙,可也从未离开大宝庙这么远过。”

何宝廷听他那话里似乎有些留恋之意,便随口问道:“那么等战事平息后,你还打算回去吗?”

小佛爷捏着半个苹果,那张一贯无忧无虑的面庞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忧伤:“我……终究是要回去的,不过这一世应该是不能够了。”

何宝廷听了,心中忽然随之悚然起来。小佛爷口中的一世,便是凡人所说的永生了。大宝庙内的活佛会永生不回大宝庙——小佛爷到底感觉到了什么?

小佛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感觉到了什么。他将自己所有的预感都归为佛祖的暗示,他随着这暗示义无反顾的向前走,毫无犹疑。

何宝廷想留小佛爷在自家住下,然而小佛爷已经在松王那里安顿下来了,就不愿再挪动。在何家吃过晚饭后,小佛爷又掐了何宝廷的脖子,赞美了哈丹巴特尔的西装,且逗了逗何承凯,同阿拉坦叙了叙寒暖,然后便一路欢声笑语的告辞而去,并保证过两天还来。

何宝廷被小佛爷说的晕头转向,小佛爷走了好一阵子了,他还是满脑子回荡着对方的笑声。瘫在沙发上,他想自己是真老了,身体不好,精神也不济了。

哈丹巴特尔走过来,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何宝廷摸索着找到了哈丹巴特尔的手,同他十指相扣着握住。

歪身靠在对方的肩膀上,他忧心忡忡的轻声开口道:“北边的战争进行的这样激烈,李世尧虽然在信上说他如今还在后方,可是照此情形走下去,他迟早也是要上战场的。”

哈丹巴特尔柔声答道:“李师长是军人,身不由己。”

何宝廷仰起头,凝视着哈丹巴特尔那轮廓分明的侧影:“哈喇嘛,你知道我的心思。今天听小佛爷说了这一席话,我忽然有点怕。”

哈丹巴特尔松开手,抬臂搂住了他的肩膀:“李师长很聪明,不会有事的。”

何宝廷几乎就是靠在了他的身上:“聪明是没有用的!”他把声音压得极低,而且咬牙切齿,是一种恶狠狠的窃窃私语:“战场上讲的是命!一个人在枪林弹雨里是死是活,全凭他的命!”

哈丹巴特尔低下头,嗅了嗅他的头发:“那李师长的命运一直如何?”

何宝廷用手扶住哈丹巴特尔的大腿,腰是弯着的,脸几乎贴在了对方的胸口:“他的命很好……这么些年了他没受过伤,你看我身上挂了许多彩,他没有,一次也没有。”

“那你还在担心什么?”

何宝廷的身体是在明显的战栗了:“越是这样我越怕……说不清;他顶好是别往前线跑,可是这种事情,你也说了,身不由己……小佛爷这人很准的,他说不安,就一定会有坏事发生!”

哈丹巴特尔微笑起来,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极卿,你有点神经质了。”

何宝廷的确是有点神经质了。他用双臂紧紧的勒住了哈丹巴特尔的腰:“哈喇嘛,明天你陪我下山去给他发一封电报,逃兵就逃兵吧,一无所有也没关系——我得让他马上过来!”

哈丹巴特尔望着何宝廷——以他的角度来看,就见何宝廷的睫毛长而浓密的垂下来,将一双眼睛修饰的浓墨重彩。

“极卿,你其实是很看重李师长的,是不是?”

何宝廷没想到哈丹巴特尔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就心慌意乱的抬眼望向他:“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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