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心拎起包冲出门。
“爸怎么了?哪里的医院?”
“不知道啊,说是晕过去了,让他同事送到市医院了,在城东,你问问人吧!”
继母连珠炮似的说完就挂断了。尘心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嘟嘟声,只觉天旋地转。
爸爸,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
踉踉跄跄地冲到楼下,却在楼门口和秦翰撞个正着。
“喂我找你呢,上哪玩去?”
尘心甚至都来不及看他一眼,就从他身边抢过去,“我有事,别挡路。”
秦翰居然大喜:“要出去吗?我送你啊!”
尘心的脚步骤然顿住。她想起自己现在还不知道传说的市医院在哪里。
半个小时以后,秦翰开着车把尘心送到了市医院。在接待处问了问,才知道爸爸已经出了急救室,转移到了普通病房。
尘心知道,那就是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她拖着发软的两腿从楼梯一步步地走上去。
医院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别的什么气味混在一起的古怪的味道。尘心穿过住院楼的走廊,焦急地寻找爸爸被转移去的那间病房,短短的几十步路里便从每间病房半掩的门里窥遍了人世百态。
秦翰默默跟在她身边。走到那间病房门口的时候,秦翰低声问:“可以进去吗?”
也许只是因为不想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尘心点了点头。
眼前的情景的确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间四人间的大病房。虽然里面的每个人都轻手轻脚地行动,尽可能地小声说话,然而因为人太多,总是有些乱糟糟的。爸爸就躺在最靠门口的病床上,手背上打着点滴,两眼紧闭。继母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板着脸正在一张张地数钱。听到秦翰的声音的时候先是一愣,看到尘心,跟着又是一愣。
“妈,这是我同学,叫秦翰。”尘心现在只能含糊其辞这样介绍,“秦翰,这是我……妈。”
秦翰郑重其事地微微躬身,亲热地喊:“阿姨好,叔叔好!”
熟得仿佛他已经见过了他们无数次。
尘心看到继母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尘心知道她在想的是什么,但是突然觉得无所谓了。
只要爸爸没事,她怎样想都无所谓了。
“爸怎么了?”
她径自走去观察爸爸的脸色,低声问。
因为和父亲的疏远,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近距离地、长时间地打量他。
他真的是老了。
头发花白,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倦意。即使处在昏迷的状态里,依然眉头紧锁。
“急性胃炎。”继母木然地说着,“医生说要住院一段时间。”
说话的时候,手中不断地揉捏着那一把皱巴巴的钞票,“能治好的。就是以后不能太劳累了。你爸最近老上夜班,熬的。”
尘心眼睛红了,几乎忍不住喊出来——那还不都是因为你,非要弟弟妹妹上那么贵的学校?
但是她没有说,只是低低地“哦”了一声。
意思是,我不想管家里这堆破烂事,你自己看着办。
“尘心。”秦翰突然低声叫她,“你陪阿姨在这里,我去个洗手间。”
尘心忍着眼泪,用力点点头。秦翰离开之后,继母仿佛不经意地说:“这孩子家里挺有钱的吧?”
尘心立刻就听出了继母的潜台词。
“你行啊你,傍上大款了?”
语气里还弥漫着浓浓的不屑和嫉妒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继母是那种一旦心里产生了某种念头就绝对不会再改变的顽固派。尘心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怎么解释都没有用,索性不言语。
继母却当她默认了,自顾自言自语,“他的鞋子我见过。送小康去上学的时候小康闹着要买,钱不够……”
尘心随口问:“这得多少钱?我都没留意呢。”
印象里只记得秦翰脚上是双球鞋。
“得一千多吧……”继母紧接着又数落她,“你也不让他给你买身好点儿的衣服。瞧你,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哪有像你这样穿得灰土土的。”
尘心在心里冷笑。
呵,还没怎么着呢,就真把她当成卖身求荣靠男人吃饭的女人了。
尘心最看不得继母这一点,穷便穷罢,还穷得没半点志气。
但是口中连连说:“嗯,嗯。知道了。”
永不顶嘴,永不反驳,继母说什么都打个哈哈答应着,然后再继续我行我素,这是尘心和继母保持和平的秘诀。
“你年纪也不小了……”
尘心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将会是一连串“赶紧抓个靠谱的人”“终身大事越早定下来越好”“女人总是要结婚生子”之类长篇大论的演讲。演讲的核心内容无非是——她早点嫁出去,家里便可以腾出许多地方来。
从刚上大学开始,尘心就听得耳朵长茧。而继母说这些的时候,自然全然无视她甚至还只有二十岁的事实。
但是再烦也要洗耳恭听。她不能表示反对。因为只要她稍稍表现得不乖顺,继母就能对着爸爸唠叨一个星期。
她苏尘心顶天立地,怎么能连累爸爸?
“我毕业就搬出去!”
这一
次,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顶不住了,几乎是咆哮着吼出了这句话。
“读完高中我就没在家里拿过一分钱,你还要我怎么样?”
继母愣愣地看着她,仿佛尘心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也没——”愣了片刻之后终于意识到尘心是在顶撞她,音量也提高了一倍,“我说你什么了吗?你这么大声跟我说话?!”
尘心气到极点,反而想笑。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永远是对的。在他们家的小世界里她就是至高无上的女王。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必须得到服从。她无需尊重任何人的意见,无需考虑任何人的感受。这便是继母的逻辑。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却已经足够在不大却拥挤的病房里引起大家的注意。站在最近的一个中年女人试图做和事佬,走过来拍了拍尘心的肩膀:“姑娘,有话慢慢说——”又向尘心的继母,“大姐,都是一家人,别伤了和气啊——”
尘心甩脱她的胳膊,噙着眼泪怒吼:“我是个人,不是你养的狗!”
“尘心?”
秦翰疑惑的声音硬生生地插进这紧张的气氛里。
尘心瞪了他一眼,一把推开他,大步冲了出去。秦翰紧追上来,“尘心!尘心!”
尘心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在狭窄的走廊里险些撞上了一个推着小车的护士。她不得不放慢脚步闪到一边。秦翰连连道歉,小护士低声骂了一句什么走开了。
“尘心!怎么了?”
秦翰终于追到了她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尘心低头看了一眼,秦翰讪讪地放手,尴尬地问:“出什么事了?”
尘心憋着一口气,不吭声。怕自己一出声就先忍不住哭了。秦翰倒是看出了点什么,叹气说:“你不想呆在这里就走吧。”尘心勉强点点头。两人回到车上,砰地关上车门,整个世界便被关在了外面。尘心依旧板着脸,秦翰低声问:“她说你什么了?”
“没什么。”
秦翰发动车子,缓缓地开出了医院。街上车流行人如川流不息,尘心茫然地看着车窗外,一时间竟觉得不知身在何处。
“如果妈妈还在就好了。”尘心喃喃地说着,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涌了出来。秦翰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
“说起来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啊。那种女人,我家里也有一个。”
片刻之后,秦翰打破了沉默。
“我十岁的时候妈妈去世,爸爸和一个以前就混在一起的相好结婚了。她和你后妈简直像失散的两姐妹。因为从小每天给你一碗饭吃,就把你当成她的财产,任意处置。”
尘心愣住,侧头看他。
秦翰单手握方向盘,从纸盒中抽出一张纸巾给尘心:“擦擦吧。鼻涕都要掉下来了。”
尘心先是“噗嗤”一笑,继而泪如泉涌。
“爸爸做生意,一年有七八个月不在家,外面也有很多女人。她没办法,心情又不好,所以拿我出气。”
“逼我学这学那,每次都说是为我好。高中以后我不想读书了,故意考了很低的分数,结果她给学校捐了一大笔钱,让我学管理。我不喜欢,但是喜欢住在学校,因为可以不用回家。”
前面红灯。秦翰在十字路口前踩住刹车,“听说你也不喜欢回家。”
尘心点头。
终于是大哭了一场。
秦翰没有把车开回学校,而是开出了市区。高速公路依山傍海,秦翰找了个出口,对着海停住。
“下去走走吧。”
“嗯。”
天阴沉沉的,天上浓浓的阴云和深蓝色的海连成了一片。海风呼啸,白浪滔天。
对着波涛汹涌的海,尘心反而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想起那次和许慎之一起出海,恍如隔世。
那个时候,夕阳是那么的美。
一切都是会变的。
而且变化的速度,快得无法想象。
“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怕她了。”秦翰丢给她一个仿佛能驱散漫天阴云的笑,“因为我发现,如果我站得够高,我的本领够强大,她就不能把我怎么样。我只要把她远远地甩在身后就可以了。”
“尘心,你也可以的。”
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爸爸,晚上尘心又去了一次医院。本来已经做好了和继母撕破脸再大吵一架的准备,却见继母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拉她的手坐下,问她吃晚饭了没,又软语责备她为什么不多穿件衣服,着凉了怎么办。
爸爸已经醒了,躺在床上眯着眼睛看她们两个。
尘心不理继母,低声问:“爸,觉得怎么样了?”
“没事。躺躺就好。”
尘心知道他是为了安慰自己才这样说的,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谁知爸爸用发抖的声音叮嘱她:“尘心,借朋友的钱,等爸爸出院了,爸爸来还。你别操心,啊。”
继母十分果断地打断他:“还什么还?人家乐意给,咱们就拿着。尘心啊,他不说,你就别吭声。反正等将来做了一家人,也就不用再分什么彼此了。”
尘心越听越是迷糊,“我什么时候借谁的钱了?我哪里借钱了?”
她这辈子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之一
就是低声下气地借别人钱,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宁可饿着喝白开水也不愿意欠别人一分一毫。听她爸爸这口吻,倒像是她欠了很多似的?
“你们倒是说清楚啊,我借谁的钱了?欠条呢?”
继母和爸爸面面相觑,片刻之后,继母问她:“他……没有跟你说么?”
“谁啊?”
继母讪讪地笑:“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就是今天,我下去准备交钱的时候,医院的人说这个病床的医药费都已经结了,还预付了好几天的。我问是谁给的,收钱的人又说不记得了。我想来想去,只能是今天陪你来的那个小伙吧?”
尘心沉着脸不说话,继母又说:“要不……你打个电话问问?”
尘心立刻翻出手机。她这才发现,自己甚至连秦翰的手机号都还没有存下。
好在秦翰发来的短信她没删干净,还可以顺着上面的号拨回去。拨号音才响了一声,那边立刻就接了。秦翰的声音惊喜地叫:“尘心?你找我?”
尘心拉开门出去,“喂,喂,秦翰,是我。嗯,我在医院……醒了,还在输液……秦翰……”
她一阵风走到走廊的尽头,才稍稍加大声音,“我爸爸的医药费——”
“我看你妈妈忙着照顾你爸爸,就顺便先去交了。收条在我这里,等你有钱了再还吧。先声明啊,我要收利息的!”
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尘心无可指摘。
“谢谢。”
“吃东西了没?”
“吃了。”
“你自己也得注意点儿啊,可别爸爸刚把胃病治好,你这边又生病了。”
“嗯。”
挂断电话,尘心想了想,把秦翰的手机号存了。
继母要在医院陪床,弟弟妹妹都在学校,家里不能没人看着。尘心从医院出来就直接回了家。
那是在小城的郊区最常见的三层小楼。灰土土的像个方形的火柴盒,毫无生气地站在破败的马路边。楼下是继母的小吃店的店面,楼上是一家五口人吃饭睡觉的地方——客厅和父母的房间在二楼,三楼分成两个房间,弟弟独占一间,尘心和妹妹挤一间。尘心曾想过自己到楼顶的小阁楼里去住,继母说阁楼还要留着放杂物呢,不准。
所以她一直觉得,她在这个家,地位连一堆空酒瓶空纸箱都不如。
回到只有一小半属于自己的房间里,熟悉的气息包围住了她。她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无论她是多么地讨厌这里,这里都始终是最让她能有少许安全感的地方。
实在是太累,匆匆洗漱了一下就躺下了。还没合眼,秦翰的短信又来了:“还在医院?”
尘心勉强支撑着回复:“回家看家了呢。要睡了,晚安。”
“晚安。PS: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回短信欸!太棒了!不用回复我,睡觉吧!”
尘心靠在枕上,会心一笑。想了想,还是回了个:“好。”
丢了手机一闭眼,尘心忽然看到了妈妈。
她已经去世多年的妈妈。
那是在一间很明亮的茶餐厅里。周围客人很少。她们坐在靠窗的位置里相对闲谈。妈妈打扮得优雅得体,浅色套装配珍珠项链,像电视剧里常见的贵妇。之前说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她们聊得很开心。妈妈忽然问她:“最近怎样?”
尘心的原则是永远不要让别人为自己操心,当然说:“很好。”
妈妈皱眉:“你不好。”
尘心不想撒谎,沉吟许久,说:“我爱上一个人,但是他有别人了。”
“许慎之啊。”妈妈笑说,“他是个好人。”
尘心大奇:“你也知道他?”
“见过,认识的。他很好。”
心中沉甸甸的感觉一下子释然了许多。
钟爱的人得到妈妈的肯定,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欢呼雀跃的事。
“但是他不爱我啊。”尘心即使知道说了也于事无补,但是还是忍不住吐苦水。
因为那是妈妈。
可以无所顾忌地对她说一切话的妈妈。
“没事的。会好的。”妈妈低语安慰。
“带我走吧!”尘心记起最重要的事来。也不知道妈妈现在住在哪里呢?如果能和妈妈一起生活——
她用力握住妈妈的手,“妈妈,带我走!”
“我再也不想留在这里了!”
“带我一起走!”
“好啊!”对面的人万分兴奋地说,反握住她的手,“你不想呆在这里就走吧。”
尘心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句话很耳熟。
“走吧!”
那人拉她起来,尘心吓了一跳:“秦翰,你怎么在这里?”
对面的人可不就是秦翰?
“我一直都在这里啊。我们约好了来喝早茶的,你忘了?”
“可是——”
尘心惶惶地在空旷的空间里寻找妈妈的影子,可是哪里还找得到?
“我妈妈——”尘心甩掉秦翰的手,“我妈妈刚才还在这里。”
“我没看到啊。”
“妈妈!”
尘心一声大叫,从床上猛然坐起。
梦。原来是梦。
她扭亮床头的小灯,妈妈的遗像正对她微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