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以后,尘心再次见到了秦翰。
那时尘心刚考上中国海洋大学的研究生,正在青岛上学。她笔试和面试的成绩都很优秀,最后考到了一个公费的名额。学费是不用交了,每个月还能领到小小的一笔补贴。虽然数额很少,但已经比上大学要自己挣学费住宿费伙食费还有杂七杂八的费用的时候要轻松多了。
但是为了补贴生活,她依然需要勤工俭学。
依然是在图书馆干着老本行。
那天秦翰跑去图书馆找她。她在书架中间看到一身英伦学生装束、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秦翰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在英国的课程已经结束啦!他们又给我申请了个美国的商学院。我不管了,想回来好好吃几顿再说。我还没有回过家哦,听说你在这里,就直接过来了。哎哟你看上去好像比以前更加年轻了!”
尘心作势要踹他。
秦翰十分高兴,“看样子你很高兴看到我,嗯,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尘心没有否认。看到他的时候,她确实开心得很。
在这个离家千里无亲无故的城市,她偶尔看到老家那座城市常见的植物都会兴奋半天。
秦翰说要在青岛玩几天,尘心自然而然地当起了导游。他们在海滨城市长大,对看海全无兴趣,所以每天就租上两架自行车在老城区骑行。青岛老城区的建筑别有一番风味,他们百看不厌。
结果秦翰家里还是知道他已经回国了,每天打电话要他马上回家。秦翰被父亲和继母的轮番轰炸烦得不行,还是去订了回家的机票。临回家的前一天,秦翰忽然一本正经地找了家临海的餐厅,说要好好谢谢尘心这些天陪他玩。
两人着实大吃了一顿。吃完了秦翰问尘心:“对了,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回家?我可以帮你带。”
尘心摇头。
“不用了。”
外地的同学通常会带些干海货回家,但这些东西也是他们家的特产。
秦翰撇撇嘴,又问:“那,有没有什么想见的人,我帮你去看看?”
尘心仍旧是摇头。过了一会儿,忽然又改变主意,“真的可以帮我去看么?”
声音小心翼翼,仿佛是在怕秦翰会生气。
“你是想见那个教授吧。”
尘心艰难地点头。
秦翰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怪不得没有交男朋友。原来你还没忘记他啊。”
“还是算了吧。我只是……”
“没事!”秦翰非常大方地在桌上拍了拍,“我去!你把他的地址告诉我,然后我给你详细报告。”说着又故意做了个邪恶的表情,“我会告诉你他现在有老婆有孩子家庭幸福,然后还长胖了,顶着一个啤酒肚,头发也秃了,每天朝九晚五上下班,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这样你就可以忘记他,然后开开心心地嫁给我了。哈哈,我真聪明!”
尘心感激地一笑,眼泪却止不住的涌出。
秦翰吓坏了,忙着给她抽纸巾,“怎么了怎么了——别哭,别哭。失恋而已嘛又不会死,你看我还不是活得活蹦乱跳的?我现在还能回来找你玩呢,有空我还要接着追你呢——”
“对不起。”尘心哽咽着说。她掏出手机,把上面的一条短信发给秦翰,泣不成声。
“这是地址。他就在、在那里。”
“咦,这是什么地方啊,好好一个教授怎么会住得那么偏僻?”秦翰说着慢慢往下翻,看到最后一行的时候,吓了一跳。
“喂,这是怎么回事?他——他他——”
尘心用纸巾捂着鼻子,点点头。
“6月的时候——我一直不知道,也没去——你能不——”
到了最后,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食客朝他们投来怪异的目光,秦翰只得飞快地结账,带尘心离开。
尘心足足哭了半个小时。
“尘心。”
她的哭声停下的时候,秦翰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你想不想去?”
尘心无法说自己不想。于是秦翰订了最近的机票,他们一起飞回了G市。尘心不想让爸爸和继母知道这事,连家都没回。下了飞机,秦翰直接在机场租了辆车直奔那个地方。
尘心惊奇地发现,它居然就在秦翰第一次开车带她去的那个海滩附近。
面对着大海的平缓的山坡上躺着一排排平整的墓地。
秦翰把车停在山下,两人拾级而上,在最末一排找到了那块新立的墓碑。
尘心没有想象中的伤心欲绝。
她把手中的花束放在碑前,蹲下,用手指轻轻摩挲那上面的字。
许慎之之墓
1978~2011
姊许明之泣立
墓碑上再没别的字。许慎之在一张黑白照片里对她微笑。
宁静温和的目光里,仿佛藏着整个宇宙。
他的生命,停留在最干净最美好的年华。
再也不会变老了。这份美好,就这样变成了永恒。
“老师,我来看你了。我真的来了。你以前说欢迎之至,是真的吗?
”
尘心说着掏出一张湿巾,小心地擦去照片上落的灰尘。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又不会嫌弃病人。你这样静悄悄地离开就不觉得孤单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尘心有些愤怒。
“你以为你能瞒我一辈子吗?你错了!明之老师什么都告诉我了!你这坏蛋!”
秦翰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安慰地轻拍。尘心慢慢冷静下来。
她想起了许明之对她说的话,和她答应许明之的承诺。
那是她到青岛的第一天。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联络了。她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打个电话给许慎之。她想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青岛读研,又想问他欢不欢迎自己去天津看他。谁知接电话的是许明之。
有些诧异,但尘心还是礼貌地问:“明之老师,请问许老师在吗?”
许明之沉默良久,低声说:“是尘心啊。对不起。”
“慎之……他不在了。”
尘心隐约听出不对劲来。怔怔地问:“不在……是……”
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于是问:“他回美国去了吗?”
然后她听到了许明之的哭声。
“慎之……他说……如果你再找他,就骗你说,他已经结了婚,去美国了,叫你,不要找他……对不起……我、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尘心什么都明白了。
她抓着手机,坐倒在新宿舍冰冷的地板上。
“尘心,别怪他好吗?别怪他。答应我,别怪他。”
尘心答应了。
后来又陆陆续续地通了几次电话。尘心才知道,原来许慎之先天患地中海贫血。他的病症原本是轻型的,小时候家里很注意照顾,所以看不出来有病。但是就在他到美国读博士到毕业以后从教的几年里,他一直都在透支生命——要么是几个月几个月地出海考察,要么就是几天几夜地泡实验室。
他的过度劳累终于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他在某次出海的时候受感染,一病不起。许明之亲自到美国去照顾他;病情好转之后,许明之命令他马上回国,这样她至少可以在身边照顾他。许慎之答应了,但是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回国之后他要一个人住,还要继续手里的工作。
许明之无奈之下,只得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许慎之必须在书房和卧室装上摄像头,让她可以随时知道他的状况,监督他,不准长时间工作,不准熬夜。如果他突然发病,许明之也可以在第一时间知道。
许慎之在何宝琼的发难之后公布出来证明清白的视频,就是这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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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许慎之在听说海洋研究所的船要出海的时候,坚持着要和所里的同事一起去。许明之拦不住,只能给他准备好急救的药,叮嘱别的同事帮忙照顾他。结果他刚回到家就病倒了,被送进医院,一住就是好几天。
后来许慎之骗尘心说,这几天他“住在朋友家”。
刚刚恢复的健康就这样又慢慢地变糟了。虽然几天之后他的情况有所好转可以出院,但之后他必须按时去医院输血,接受辅助性的治疗。
他不让尘心再去他那里工作,就是因为怕尘心看到他不好的时候。尘心在医院遇到他,正是因为他要去输血。
他通常会选择周一去输血,这样周二他去上课的时候大家就不会发现他的异样。
再后来,吃药和输血都不管用了。医生说他必须彻底停止工作,去大一点的医院治疗。他去天津,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治病。
和尘心告别的时候,他已经快撑不住了。
之后在天津呆了两年。开始的时候还怀着一线生机,然后一点一点地衰弱,绝望。
六月某个烈日流火的下午,在一片喧闹的蝉鸣声中,安静地离开。
许明之说,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提得最多的,就是“苏尘心”。
即使已经虚弱得全无力气的时候,他也总是喜欢抱着手机,对着屏幕一看就是大半天。
手机壁纸,正是在那个无名的小岛上,他一时兴起给尘心拍的照片。
——那个时候,他按下快门的瞬间,尘心正在悄悄地用日语说爱他。
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叮嘱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告诉她。”
许明之没有遵守诺言。
但是尘心觉得,自己答应过的事,是不能违背的。
现在她看着许慎之的照片,喃喃地说:“对不起。我,我太难过了。我不怪你。真的,我不怪你。”
秦翰拉住她的手把她扶起来,“别难过了。其实我能理解他。如果你一直都不知道,你以为他只是在世界上什么地方生活,你心里会有遗憾,但肯定也会慢慢接受现实,然后继续往前走,去找属于你的幸福……可是……”
秦翰没有说下去。
他们最亲的妈妈都已经去世。他们都知道死别是什么样的滋味。
许慎之这样离开,给她留下的便不是遗憾,而是一道伤疤。
一道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变深,而且永远都不会愈合的伤疤。
她可以假装它不存在,但是
不能阻止它在不经意中,突如其来地发疼。
他留下了太多可以让她怀念的东西:无边无际的大海。午后静悄悄的书房。写满了他的字迹的《幽梦影》。上课的教室。深蓝色的运动水壶。黑色边框眼镜。来自新西兰的纯棉蓝白格子衬衫。夕阳下金色波涛包围中的小岛。岩石上密密麻麻的开着黄色小花。山坡上枯黄的小草。芦苇丛中惊起的飞鸟……
“爱してる。”
天地间,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她无处躲藏。
从今往后,生命中的每一天,每一秒,她都可能会随时坠入到心底深处那个因为他而存在的世界。即使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当她的心已经已经在一路风尘的人生旅途中积满了尘埃时,那里的风景会依旧鲜明如初。
“他不说,是为了你幸福。”秦翰虽然是在安慰尘心,语气却是老大的不情愿。
“嗯。”
尘心止住了眼泪之后,整个人便有些恍惚起来。
秦翰挠头,十分苦恼地对着墓碑说:“老兄啊,这下怎么办才好?尘心到死都忘不了你了。我还怎么追啊?”说着郑重其事地躬身,拱手:“求求你,托个梦给尘心,告诉她你在那里过得很好,十分幸福,让她放心,好不好?”
当然没有任何的回应,尘心着恼地扯了他一把,“你就不能正经点吗?”
秦翰抗议:“我是很正经地在求他啊。对了,你——要不要和他说几句悄悄话什么的?我下去车上等你。”
尘心呆呆地盯着那照片许久,摇头说:“回去吧。”
他们从原路下山。秦翰转了个弯准备回市区,尘心忽然看到前面有辆车停了下来,她认得那是图书馆老师叶超的车。
叶超怎么会来这里?
从旁边经过的时候她看到车门开了,叶超和一个女人下了车。尘心忍不住轻声说:“许老师!”
和叶超一起的居然是许明之!
许明之头发整整齐齐地梳起,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面色凝重。在她身边,叶超拎着一束白花和一只蛋糕。他们并肩从另一条路拾级而上。
秦翰侧头看一眼,问:“认识吗?要不要下去?”
尘心摇头。
“她,是许慎之的姐姐。”
秦翰赞同地说:“别去了。”
尘心明白,眼睛无可抑制地湿润了。许明之看到她留下的花就该知道她来过了。这个时候见面,只会把两个人的哀痛都加重一倍。
尘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
回市区的路上,叶超和许明之一起上山的背影不住地在脑海中浮现。她知道叶超一定会照顾好许明之。两个人的感情终于有了结果,尘心忽然感到一丝欣慰。
世事并非全都令人绝望。坚强地活下去,总有人能收获幸福。
忍不住就微笑了。
“笑什么呢?”
没想到秦翰居然立刻就察觉了,好奇地问她。
“没什么。”
“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尘心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反而不知道怎么答好。秦翰故意摇动方向盘把车绕着S形的路线开,吓唬她说:“不答应我就冲到海里!”
尘心当真吓得心突突地跳,立刻投降。
“我答应我答应——”
秦翰开心地拍着方向盘大笑:“哈哈哈虽然我的问题不是求婚,但是听到你说‘答应’我还是很开心啊。看到没?学学我。就算人生再绝望,也要在绝望里找点乐子让自己开心!答应我,以后一定要每天都开心!知不知道?”
尘心笑着看他。
“好好好,我都答应。对了秦翰,你接下来是不要去美国吗?”
“是啊!哇,你不是想去吧?来吧来吧!这一年你好好复习英语准备材料,我来帮你申请大学,凭你的实力,申请全额奖学金绝对没问题的!我觉得我这种废柴去读什么商学院简直是浪费生命啊,你就不一样了,你是为了全世界全人类的未来做贡献,我绝对支持!”
尘心无奈地眨眨眼。她还没说什么呢,他就能扯那么一大堆。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在秦翰唠叨了这许多之后,她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谢谢你。”
秦翰拉长声音夸张地说:“不——客——气!哎呀,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动力读书了呢——难道喜欢读书这种事也像病毒一样会传染吗?”
尘心噗嗤一笑。
“你好好地读去吧你,我一定努力。”
秦翰侧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还在担心她。她于是放低声音,认真地说:“你不用担心我。真的。我一定会,好好地,开心地活下去。”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为了安慰秦翰而说,但其实也是在对自己说。
许慎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快乐。如果她不快乐,怎么对得起许慎之?
她要加倍努力地活下去。为了许慎之过早失去的岁月,为了许慎之没有完成的研究,为了许慎之没有得到的幸福。
为了在天堂重逢的时候可以对他说,你的苦心,我没有辜负。
但是许慎之,你在那边,也一定要幸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