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柏柯家住宅。
八九月份环京的气温时高时低,峰值与谷底之间的落差极大:白天格外的炎热,到了薄暮时分却是一片清凉。
嘈杂的电视声在暖和的小屋内响起,时而伴随着一个女孩大惊小怪的叫声。
黄昏的晚风灌入屋内,吹着几人耳畔上的发丝。除了正在二楼躺着的母上,以及正在电视上与章鱼人勾心斗角的柯明野,此时柏柯一家其余兄弟姐妹和他们的老爹均是待在电视机前方。人员齐整得像是军训晨间点名现场,平时都很难见到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他们看电视的时候大多保持着沉默,几人都知道柯明野的身份,但早已默默达成共识要在老爹和老妈面前保密。
所以尽可能让自己的反应不显得那么古怪:顶多脸色偶尔变化一下,亦或者眼神中透露出那么一丝丝的担忧。
但对比起其他人的含蓄,坐在沙发中间的那位高马尾少女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安静的客厅里,从头到尾只有她自个儿一直在那喋喋不休,嘴巴就没歇过一秒钟,全程大惊小怪、嘟嘟囔囔的。
看这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开始急得跺脚了。
柏子妮正微微挑着眉头,一动不动盯着电视屏幕,好看的瞳孔里倒映着蓝鸮在墙上奔驰的身影,章鱼人紧追其后。
“啊……啊?啊!”
“老老老老,不对,牢牢牢鸮被抓住了。”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蛋了——!”
看见蓝鸮的身形失去支撑点,被吸盘的吸力从半空中扯向章鱼人,柏子妮用手捂着嘴,瞪大眼睛,语气抑扬顿挫地说着,比女解说还要更女解说。
直到下一刻,看见蓝鸮砍下了章鱼人的两条触手,她顿时微微一愣。
沙发前的众人盯着屏幕上落在地上的红蓝身影,默然不语,似乎都没想到他能反打一手。
柏子妮先是松了口气,随后喃喃地说着:“真的假的?居然反杀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个蓝鸮还有一招剪刀手?”
她扭头看了一眼沙发上的其他几人,似乎他们也不知道柯明野还有着这一招。
柏子妮眯起眼睛,心想:真能藏,原来老哥还有这种本事,话说到底谁家超级英雄的异能会是“猜拳”啊,这也太幼稚了一点吧?
不得不提,前些天的时候,她在网络上看见有人开了个专帖分析蓝鸮的异能和“猜拳”有关。
并且这个帖子的发表人还刻意提到一点:异能者在开发异能的过程中,会受到自身性格、成长经历的影响——这个论点由美国异能学家提出,经过多方权威人士认证,具有一定的公信力。
然后,帖主借着这个科学家提出的观点,长篇大论地分析了一下蓝鸮的性格,说他是一个现实中缺爱,希望能让别人注意到自己,内心有些童趣和幼稚的同时又有些表演型人格的人,所以在戴上面具后才会那么碎嘴,异能才会以“猜拳”这种形式呈现出来。
当时看到这个帖子,尤其是看到“童趣”和“幼稚”这两个字眼时,柏子妮大半夜在卧室里忍不住抱着肚子笑了出来。
如果不是当时柏子灵和她睡一块,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巴,否则两人都被老妈吼一顿。
不得不说,要知道柏子妮平时可是不逛论坛的——这在她的魔法少女日常守则里可以排得上前五。
因为网络上那些讨论超级英雄和魔法少女的论坛称得上“乌烟瘴气”,随便打开一个论坛,放眼望去,要么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帖子,要么就是一些无脑发情的物种在发表着一些无可描述的言论。
本来她在刚开始那会,还挺热衷于在网络上搜索有关自己的信息。
但受到大环境影响,她仅仅在作为魔法少女灰烬面世的第二个月,就已经成功戒掉了逛论坛这么一个陋习。
然而,在不久前知道柯明野就是蓝鸮后,柏子妮同志又时隔多年重新拾起了这个习惯。
正值暑假,每天开完会,打完游戏,闲着没事最大的乐趣,就是打开环京贴吧,看看别人是怎么吐槽蓝鸮的。
一个月下来简直不亦乐乎。
刷论坛,爽!
事到如今,她终于理解小红帽每天定时开刷论坛,向她吐槽种种灰烬粉丝帖子的快感了,这就是看别人讨论身边人八卦时的快感啊……
等在这之后哪一天小红帽火了,她绝对要以牙还牙,把小红帽在她身上使用的招数用到小红帽身上。
可惜小红帽目前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新人魔法少女,在网络上讨论度很低,就连蓝鸮的一根毛都比不上。
总而言之,不刷论坛只是魔法少女守则里重要性排在第五名的一条。第一名的守则自从出现过后居高不下,已经成为了魔法少女灰烬的行事圣经。
这条守则是:看见怪东西千万别跟它讲道理,甭管他忽悠什么,直接先上去暴揍它一顿它就老实了。
“我本来以为我老哥已经够菜了,没想到这个章鱼人还要更菜。装什么装,实战被我老哥吊起来打。”
柏子妮心想着。
她看着画面里神色凝重的章鱼人,愉快地哼哼两声,但一边又担忧蓝鸮后续乏力,被章鱼人扳回一城。
“好厉害。”柏子灵说。
“是啊,不愧是小学生的偶像。”柏秋芜漫不经心说。
“换我来一巴掌已经把这头章鱼拍死了。”柯泳竹在心里说,“可惜本大爷是龙,不会和一头章鱼斤斤计较。”
柏子妮轻轻地鼓掌,“哦——”了一声,“有点实力。”
嘴上说着,其实她心里已经急得快把眼睛瞪穿了:她恨不得自己上去代打,直接砰砰两枪把这个章鱼人的触手突突干净,还需要这么费劲么?
“幽默,到底谁才是蓝鸮的粉丝啊?”
柯泳竹没好气说着,别过脸,鄙夷地看了一眼柏子妮。
“这叫沉浸式观赛,小学生懂什么懂?”
柏子妮头也不回地反驳道。
“看一看可以,但别学……太危险了。”
柯尤庆嘴上叼着烟,平静说着。
“我当然知道,爹爹。”
“知道就好。”柯尤庆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揉了揉柏子妮的头顶。
柏秋芜轻轻挑着眉头,把背部倚在沙发背上,看着电视上那两条坠落在地的章鱼触须,她忍不住抱起肩膀。
尽管官方解说员表示章鱼人的触手会重生,并且还不断为这一幕打补丁,说是什么“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是身体的一部分器官”,最后还在画面上及时打上了马赛克,像是在极力告诉大家这真的不血腥,只是家常便饭。
然而,柏秋芜还是抬起一只手,捂住了柯泳竹的眼睛。
“不是,你干嘛啊?”
柯泳竹皱着眉头问。
柏秋芜边看着电视边一本正经地说:“太血腥了,小孩子不准看。”
小学生的眼角微微一抽,心说这也叫血腥,爷们见过再血腥一百倍的画面好吧?
但老爹还在身后呢,他想了想还是作出妥协,象征性地陪着柏秋芜演了一下,装作掰不开她的手的样子,不耐烦地说着:
“你别挡我眼睛,我看不着了!”
“不准看。”
嘴上说着,柏秋芜自己倒是看得起劲,心想明野还挺争气。
本来看到赛前网上的舆论那么激烈,还以为这次明野要吃大亏了。结果事到如今,即便最后的结果还是落于下风,至少不至于会被骂的太惨:好歹比赛过程中和章鱼人打得有来有回的,没有被人家取得碾压性获胜。
而对于那些互联网观众来说,打得够精彩就已经足够折服他们了,也不是非得战胜对手。
当然,该被骂还是得被骂的,毕竟在如今的互联网环境,谁又能逃过一劫,她这么一个默默无闻做事的人都得被人骂的狗血淋头。
下一刻,等到小学生装模作样地挣脱开了柏秋芜的手掌时,映入眼帘的是令人惊奇的一幕。
电视上,蓝鸮与躺在地上的血红触须换位,来到章鱼人身侧。
紧接着,抬起右手,又给章鱼人来了一发炎拳。
似泉液一般飞流倾泻的炎焰之间,全场唏嘘,担任解说的Mikaxi眉飞色舞,极力渲染着现场的气氛。
柏秋芜看见这一幕,微微有些惊讶,就连她都忍不住感慨了句:“这个蓝鸮进步真大,印象里一个月前他好像没这么强?”
柯泳竹耸耸肩:“运气好罢了。”
“嗯……那这小子接下来怎么玩,底牌都用光了。”
柯吟之从书中抬眼,漫不经心说着。
柏秋芜闻言,扭头看了一眼柯吟之,揶揄道:“话说老哥,你怎么敢假定他的年龄?说不定他面具后的模样是一个大叔,其实年纪比你还大上不少呢?”
“哦,说的也是。”柯吟之耸肩笑笑,心说自己的这个妹妹也是来戏了,明明她应该也知道明野就是蓝鸮才对,“不过他的说话方式很难不给我一种‘小屁孩’的感觉,所以就忍不住用‘这小子’来称呼他了,不行么?”
“支持。”柏子妮说。
“小屁孩蓝鸮。”柏子灵说。
“小学生蓝鸮。”柯泳竹说。
话音落下,除了沙发背后的柯尤庆,其他人纷纷挪目看向了柯泳竹。他们的眼神就好像在说:你小子好意思说这句话啊?
柯泳竹不屑地说:“你们看我干嘛,我九月份就不是小学生了。”
柏秋芜笑了笑,然后转移开了话题:“不过嘛,我还真好奇他接下来怎么打,他好像中毒了。”
“那个章鱼人不也快完蛋了,你看他都快爬不起来了。”柏子妮皱眉说。
“嗯嗯。”
柏子灵抱着抱枕,认真点头。
“我赌五毛钱,章鱼赢了。”
柯泳竹说着,拧开王老吉的瓶盖。
“内鬼。”
柏子妮气咻咻斜了他一眼。
“什么内鬼?”
柯尤庆抱着肩膀问。
柏子妮愣了一下,双手食指点着食指,连忙找补:“小灵是蓝鸮的粉丝,我算半个,所以我说小学生是内鬼。”
“滚,这年头还不让自由发言了。”
几人说得正起劲时,忽然有一头乌鸦闯入了摄像头之中。
随后,它在毫无阻力的情况下越过观众席,进入赛场,最终停在了一个万众瞩目的位置:蓝鸮和章鱼人的正中间。
正当观众们还在困惑之时,沙发背后的柯尤庆的脸色已经慢慢地沉了下来。
因为只有他清楚,自己并没有把任何一头乌鸦留在超英协会——他的乌鸦可控范围并没有那么远,否则他平常怎么会需要特意坐电梯离开公寓楼再行动?直接预先留一头乌鸦在城市各地,然后使用异能与那头乌鸦切换过去,便能第一时间到达事发现场。
怎么回事?他心想着,手已经用力摁在了沙发背上。
下一刻,在“咔擦咔擦”的骨头摩擦声中,那头乌鸦缓缓变形成了一头蝙蝠。
再然后,这头蝙蝠的形体被灰色光晕笼罩,缓慢扩大,变成了一具灰色的人形。
这具长相怪异的灰色人形,此时以一个放大无数倍的镜头出现在了全球观众的视线之中。那些平日不关心环京的观众,也随之看见了这么一个人物的存在。各大论坛上的弹幕直接被引爆,就连超英协会的官网也直接沦陷。
伴随着骰子怪人粉墨登场,电视机前的几人呈现出了程度不同的讶异。
电视机前,反应最大的自然是柏子妮,她直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其次是柏秋芜,她微微一愣,缓缓松开了抱着的肩膀,脑袋轻轻歪着,脸上神情困惑;
然后是柯泳竹,他的眼角抽了抽,心说你个杂鱼怎么这么嚣张,是有什么“每天爆炸一次”的隐藏任务还没完成么?
柯吟之把手肘抵在沙发扶手上,抬手撑着下巴,打了一个呵欠,语气慵懒地说着:“又是这家伙……这种日子不出来刷一下存在感我都快忘记他了,怕是担心我们把他忘了。”
表情幅度最大的属于是柯尤庆,他皱着眉头,目光一动不动凝视着电视上的骰子怪人。
像是隔着屏幕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与它那双空洞的眼睛对视着。
随后电视上的直播画面被掐断,等到过了几秒,直播画面回来时,骰子怪人已经倒在了赛场的地上,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团在北极待了几千年的冰块。
紧接着,它被封藏在冰块之中的躯体开始急剧升温、开裂,随即伴随着一阵诡谲的笑声,剧烈的火光升腾而起。
一切归于寂静。
电视镜头给到了蓝鸮脸上,他呆愣在原地,咽了一口水,像是还没回过神来。
半小时后,老京麦火车站。
柯明野在空无一人的站台里脱下面罩,低着头,轻轻地舒了口气,随后抬起手来,把头盔狠狠地塞入了柜子里头。
“砰”的一声,他关上柜子的门。
静谧的夜色中,他一边向着火车站外走去,一边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随着骰子怪人登场,比赛强制终止,然后他在超英协会的医疗部注射解药,等到解药生效,章鱼人的神经毒素便完全褪去了效果。
紧接着他一路头也不回向着家里赶来。
柯明野走出站台后,借着月光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还算早,才晚上七点。
毕竟今天是两个妹妹的生日,他可不敢迟到,也不想迟到于是捋了捋凌乱的发丝,双手抄入口袋,便走向回家的路。
事实上,他之所以让骰子怪人在比赛现场上胡闹一通,无非是因为两个理由:
第一,他并不是很希望在这场比赛里打出一身伤来,等会回家还要参加妹妹们的生日晚会,如果就刚刚那样情况,和章鱼人打到底,在赛场上拼个你死我活,那么估计他还没回家,直接躺在协会大楼休息室的床上就起不来了……
再夸张一点,甚至有可能回不了家,被迫在协会的医疗部待上一个晚上;
第二,他并不想把章鱼人羞辱得颜面无存,毕竟他心里知道章鱼人算是一个好人,只是受到了弟弟和救人身亡的父亲的刺激,所以才会对那些赖着位置却屁事不干的超级英雄意见这么大。
既然章鱼人想要热度,那柯明野就把热度给他呗,以这种诡异的方式给予了他想要的东西。从某种意义来说,两人算是双赢——不得不说,随着骰子怪人地的登场,今晚这场友谊赛的录像可要火遍全网了,那时不光是他和章鱼人,连带着两支小队的名声也会向上涨一大截。
况且这么做,也可以防止两人彻底撕破脸,免得日后蓝鸮在超英协会又添了一个敌人。
防患外敌并不是一件难事,但防内敌可就不好说了。
指不定哪天章鱼人突然像他弟弟一样黑化成了超级反派,潜伏在超英协会内部背刺了他一通,这么做柯明野可遭不住。
毕竟他平常都是用本体扮演的蓝鸮,万一出了什么事故还得把第二心脏和二哥的护符项链掏出来——但这些玩意儿都是留给钟表客的惊喜,在其他人身上用掉可就太浪费了。
柯明野一边想着一边登上电梯轿厢,在嗡嗡的鸣声中上行。
不多时,轿厢门向着两侧敞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浅灰色的亚麻套裙,梳着高马尾,面容清丽得好似人偶的女孩。
“回来了?”
她轻声问,声音微微有些低沉。
“提前回来了,你没看电视么,那个怪东……”
柯明野话说一半,柏子妮就已经把他从电梯上拉了出来。
她微微红着眼眶,低垂着眼把他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顿,愣是确认没有伤口后才缓缓地放开了他,随后一个人退到门口,背部抵着门框,一言不发,像是在生闷气。
柯明野见她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干嘛呢,哭包……你就这么信不过蓝鸮同志的自保能力啊?”
柏子妮沉默了片刻:“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她顿了顿,“还有小灵的。”
“我知道,所以我这不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么?”
柯明野说着,向前走了两步,轻轻地抬起手来,犹豫了一下,把手掌抵在了她的脑袋上,“生日快乐啊,老妹。”
他顿了顿,微微低头说,“说起来,等到明年……你就不是魔法少女了。”
“所以呢?”
站在门口的少女头也不抬一下,轻声问着。
柯明野闻言,把双手抄在防风外套的口袋里,低着头,默然不语。走道的灯光照得他的脸颊有些惨白,呈现着和以往不大相同的神情。
半晌,他张了张嘴,开口说:
“所以,就像你不愿意看到我受伤一样,我也不愿意看到你受伤,一想到自己的妹妹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就那样孤独地撑过了好几年,然后我就在想……自己是不是得努力一点,做好这个所谓的超级英雄。”
柏子妮愣了好一会,缓缓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看。
柯明野从防风衣的口袋里伸出一只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搭在了她的头顶,揉了揉她柔软的发丝。
他勾起嘴角,继续说:“我的意思是……等到那时候,你就不是魔法少女了,所以危险的事都给我做吧。”
说到这,他顿了一会儿,有些别扭地偏过脸颊,补充说:“呃……毕竟我可是你哥。”
话语落下,整条过道缓慢地笼罩在了静谧之中。
柏子妮盯着他的脸庞,印象里那个永远嘻嘻哈哈吊儿郎当的柯明野,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对他说话过……从来没有。
她沉默了很久,向前靠去脑袋,也没有抱住他,只是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我知道了……笨蛋老哥。”她说。
柯明野感受着肩膀上的温热,抬起头来,眼睛盯着天花板,迟疑了一会儿,不知当不当开口:“呃……说起来,我的肩膀刚刚还被章鱼人用触须蹂躏了一下,你确定闻不到那股腐烂的、海洋生物的味道?”
“啊,真的假的?”
“假的。”
“你……”
“开个玩笑而已,别生气了,这是给你的礼物。”
“你还带了礼物?”
“是啊,在回家的路上买的,感动么?”
“感动……有一点。”
“走吧,其他人还在等我们呢。”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