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万麒的声音,李静从他撑起来的胳膊之下,看到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的身影。
万麒的胳膊,正好挡住了那个身影的脸,让李静看不到他的表情。
李静咬了咬下唇,手上用了力气,推着万麒的身体道:“我这样的人,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哪里有人给我委屈受。别闹了,让人看着笑话。”
被朱说在学识修养看不起已经让李静觉得不甘委屈了,如果对方再把他看成一个受了委屈不敢不反省自身,反而跟朋友抱怨并伺机报复的人格有问题的人,她干脆找个地缝钻进去得了。
这个时候,李静只顾着着急,并没有想到,一向我行我素的她,为什么会这么在意朱说对她的看法。为什么在他面前尝到了两世都未曾尝过的羞耻蔑视,竟然还想着在他面前有一个最起码不至于恶劣的印象。
万麒挡住李静视线的那只胳膊动了动,翘着兰花指拿锦帕帮李静擦拭着眼泪道:“没有受委屈吗?如果没有受委屈的话,被赶出家门都没有流半滴眼泪的李家弟弟,怎么如今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似的,止不住了呢?”
万麒的声音,不可谓不温柔,万麒擦拭着李静眼泪的动作,也是极尽轻柔,可是,没了万麒胳膊的阻挡,李静看到,站在他们身旁不远处的那个身影,因为万麒的话,往后退了半步,脸上满是痛苦的挣扎之色。
用这种方式让对方痛苦,李静不屑。
这一次,她运气把万麒推得踉跄几步靠在了庭柱上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不过是刚才跟魏纪切磋时眼里进沙子了而已。”
被推开了,万麒也不气,再次走到李静身前道:“进沙子了吗?那让奴家帮你吹吹?要不然,一直流下去,眼睛都要变得干涸了。”
万麒说着,俯身,对着李静的眼睛吐气如兰,逼得她闭上了眼睛,之后,还在她不断抖动的眼睑上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
舔完之后,魏纪自动自发往后退了两步道:“李家弟弟,如果下次眼睛再进沙子,可一定要早说。时辰不早了,奴家要回房休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睡得晚了,对皮肤不好。”
说完,万麒目光从仍旧闭着眼睛的李静身上离开,带着挑衅的神色看了脸色惨白的朱说一眼,走着S形路线,翘着兰花指回了房间。
听到万麒关门的声音,李静才睁开眼睛,下意识的没有看仍旧站在那里的朱说,双手撑着门板和墙壁站直,踉跄着回了房间,迅速关上了房门。
房门关上的刹那,李静靠在门板上,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我在朱说面前被万麒调戏了”。
万麒总是会说一些不着调的话,说什么让她备上万家百分之一家产的嫁妆嫁入万家,说什么牺牲了他自己大好光阴陪她过年,说什么难得陪她过七夕,她却只顾与不知道从哪个乡下来的穷酸书生亲近••••••
可是,万麒不管在言语上多么不着调,从来没有在行动上轻薄过她分毫,即使是在两人独处的时候。
刚刚的事,开始李静顾及朱说对她的印象没有注意到,现在她靠在门板上想来,温柔的擦拭着她眼角的万麒,笑得花枝乱插的万麒,当时,手是发抖的,眼睛,是燃烧的。
也就是说,刚刚的万麒,是压抑着盛怒的。
而他对她的调戏,显然也是故意特意甚至恶意的。
为什么?
李静想不出来。
想不出为什么,可是,李静抬手抚上左胸,那里跳得如脱缰野马。比她亲吻苏长山之后跑到拱门外停下来时跳得还不受控制。
她为什么而心跳失常?
李静想着万麒那张花枝招展的脸,想着他那些不着调的话语,甚至想到他刚才恶意的调戏,轻轻笑出声来,心跳,反而平静了下来。
所以,这种心跳失常,绝对不是因为万麒。
不是因为“被万麒调戏了”,在那种情境下心跳失常,李静手指抚上脸颊,烫得她迅速缩回了指尖,那也就是因为“我在朱说面前”。
是因为当着人被非礼,所以不好意思吗?
李静试着把“我在朱说面前”替换成“我在摩西面前”、“我在让面前”、“我在魏纪面前”、“我在王炎面前”••••••
那种情境下,旁边是摩西或者李让的话,李静只会失笑,因为,那种情况绝对不会发生。李让或者摩西,任何一个人在场,万麒绝不可能近身到足够调戏她的距离;旁边是魏纪的话,李静想了想,确实会脸热,即使明知是万麒恶意的恶作剧,被魏纪那样知晓她女子身份的老实人看到,那得多尴尬呀,但是,不会心跳失常;旁边是王炎的话,李静眼中冒出了火星,她会毫不客气的赏给万麒和王炎一人两拳,让他们变成熊猫眼••••••
再替换回来,“我在朱说面前”,李静的脸又开始发烫了,她想到了,当时她羞耻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以至于,在听到万麒离开、回房、关门的声音之前,她连眼睛都不敢睁开。而听到万麒关门的声音,她强撑着一口气站直身体,却是连往朱说那个方向看一眼都不敢,踉跄着逃回房间。
为什么是在朱说面前会那样?
李静用力咬了咬下唇,大概是因为她刚刚被朱说看不起吧,又让对方看到她与人,不,是被人,也不对,是纵容人对她做出那种事来,而且,在朱说眼中,她还是个男子,李静捂着脸蹲下身,用力摇着头。
第二天,李静留了一张请假条,天刚蒙蒙亮,没等得及书院开门,她就施展清高轻功离开了书院。
反正当天正好是上她并不喜欢却也是全班强制参加的蹴鞠课,而隔天,就是沐休了。
李静一路飞奔下山,在山脚那颗歪脖子树下停下来喘了口气,看着三两个早起务农的农夫背着锄头,看着难得不爱睡懒觉的孩子围在背着锄头的父亲或者爷爷身边不安分的蹦蹦跳跳,李静那一夜未眠的跌宕起伏的心,莫名竟敞亮了许多。
她在跟谁赌气?她又在逃避什么?
朱说是看不上她,可是,也仅仅是看不上而已吧。她与对方一直以来习得的价值观不符,她的浅薄与这个全国闻名的书院不相配,她的顽劣让儒家正统的朱说难以接受。
不管是价值观,还是浅薄,顽劣,这都是她的存在,她的事实,她以前说过不在乎的,族中长者给她冠以“质胜于文”的评价她也不曾放在心上。
一直以来,那些看她不顺眼的人,那些与她过不去的人,她都不曾放在心上,所以,不管别人多么恶意的评价她,她都不曾受伤;
可是,朱说,是她先敞开了心扉,先放在了心上,并且,一反自己往日独善其身不与人相交,主动去接触的。
朱说是一个诚实正直的人,对她的反感并不过分,可能有失望和愤怒,甚至鄙视,但是,那是朱说这个人的存在。
被自己在乎的人那样看不起是一件丢人的事,更是一件伤心的事。活了两世,李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她发泄了,心乱了,想要逃避,也逃开了。
可是,事情就这样结束吗?
“你不喜欢我,我也没有必要主动亲近你自找没趣;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儒家正统有什么了不起?”
这样的声音,在李静心间回荡了片刻,并没有让她变得更解气,更舒服,反倒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家子气的丧家之犬。
她喜欢习武,她用与人切磋发泄内心的不舒服,她想要习得更好的拳脚功夫,所以,她拜了魏纪为师;
她不喜欢儒家正统,她也不想为了与人赌气假装自己喜欢,为了与人赌气而强迫自己去熟悉、去用自己既得的理念批判儒家典籍的不合理之处。
可是,单就练字而言,作为这个时代的人的最基本的修养,她的字确实需要习练,尽管,练得一般拿得出手的字可能比她习武更辛苦,但是,她不能以一句“我不喜欢”就搪塞过去。
李静转生这一世,自小到大,没有一个人像朱说那样严厉的对待过她,知道她身世的秦家夫妇,尤其是秦广,总是纵容溺爱着她;而她自己,前一世自主随性惯了,朱氏说的话,对或不对,她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
她浑浑噩噩的活着,没有因为任何一件事被人严厉的批评过,她十几年所接触的人中,没有一个人对她严加管束。
她随性自在的活着,却完全找不到踏实的感觉,感觉不到存在的厚重感。
朱说的正面指责,让她脸热,让她恼羞成怒,她竟然一心只想逃避,甚至在心中还期盼着对方向她道歉?
凭什么?她触犯了对方的价值观的底线,对方也不是李让,不是万麒,不是魏纪,只是一个在下雨天曾经到她家借宿一宿的陌生人,因为对方的诚实,因为对方解开了她无知顽劣却又自满自得的一面,她就要对方向她道歉吗?凭什么?
李静扶着那颗歪脖子树笑了,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笑得捂着肚子蹲在了树下,笑得找来了农人的侧目,笑得招来了小孩子对她吐舌头做鬼脸。
笑着笑着,李静觉得,其实,她还是渴望有一个人能够像朱说那样当面严正的针对她的无知顽劣指责她的。
不是M的倾向,只是,人无完人,李静再怎么想要自己无愧于人、无愧于心,她总不过是一个不了解这个时代规则的孩子;而且,她总觉得自己即便活了十几年,即便现在有自己的宅院,即便曾经随船远游过南亚,她仍然没有真的融入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给她机会融入其中。
走在她身边的人,不是宠着她,就是回避着她,没有一个人,会像朱说那样丝毫不顾及她面子里子的指责她,没有任何一个人,试图突破她的防线把她拉进这个世界。
如今有了这样一个人,即便对方是以不待见她的方式敲打了她一番,即便一时半刻她不会有勇气做无事人一般再在对方眼前晃悠,她知道了努力的方向,习字、读书,让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试着沉下来,远远的努力,即使不是在价值观上,最起码在生存态度上,得到对方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