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走

正午时分,安秀姬从地里收工回家不见春阳,正准备出门去找,却看见她一脸阴悒地走了进来。安秀姬关切地问:“这是怎么了?”春阳很委屈,她以为脱离了日本鬼子的魔爪便从此太平、安稳,没想到却遭到了同胞的怀疑和讯问。她的苦向谁说?!她是怎样活下来的,天知道,可天是亿万年不变的无动于衷。

春阳调整心情,嘴角轻轻上扬,尽量表现出快乐的样子看向母亲。蓦然,春阳发现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身子也微微佝偻,脸上的皱纹又深又密,俨然是一个垂暮的老妇。她不能再让母亲替她担心,她努力打开嘴角,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走过去挽着母亲的胳膊,亲热地说:“妈妈,我没事,家里有点闷,出去走了走。村子里很热闹哩。”

“哦,没事就好。有什么事跟妈妈说,说出来会好受些。”安秀姬不逼她。

“妈妈,午饭吃什么呀?”春阳赶紧岔开话题,撒着娇问。安秀姬轻轻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有一瞬间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十五岁前的春阳便是常常这样在她的身边撒娇;可在一瞬间的恍惚过后,她清楚地知道,再也回不到以前了,春阳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了,她的心里有了太多的苦和痛,她的笑不再由衷。但安秀姬还是笑在脸上,近乎宠溺地说:“吃你最喜欢的汤泡饭,有蒜苗和酱哦!”

“太棒了!我帮妈妈烧火。”春阳欢呼雀跃。院子里的石榴花都被逗笑了,笑得脸蛋红彤彤的。

“好嘞!”

第二天,春阳二十一岁的生日。早上,安秀姬依照惯例煮了两个鸡蛋让春阳拿到院子里去吃。时隔六年,柳春阳又过上了生日,一切似乎都没变,阳光依然温暖柔和,石榴树依然满枝满桠的火红花朵,灶房依然烟火亲切,房顶依然炊烟袅袅。然而,一切又都变了,父亲不在屋檐下抽旱烟了,母亲老了,家里**静了;最大的改变是心,再也没有无忧无虑的心了,家里还在跳动的两颗心已是千疮百孔,永无愈合的可能。六年的时光不算长,但六年的伤害却是六十年、六百年也忘不掉、抹不去的。春阳含着泪吃完了两个鸡蛋,在一种复杂的心情中迎来了她的二十一岁。

而此时,在金在根家的正屋里,海勇则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吩咐昨天的两个士兵,“你们吃完饭再去一趟柳春阳家,带她来问话。”

安秀姬母女刚吃完早饭,两个士兵就到了柳家院子。士兵依然客气地“请”春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安秀姬不怕当兵的,一下子跳到春阳前面,两只手伸开挡住士兵,理直气壮地问:“你们带她去干什么?她一没杀人,二没越货,有什么好带的?”

士兵态度很好,也很礼貌:“大娘,没什么别的意思,我们队长就问问她话。”安秀姬没有让开的意思,“问话?问什么话?她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她只是一个孩子,有什么好问的?”士兵尴尬地笑笑,“大娘,你这不是为难我们吗?我们只是执行命令,又作不了主。”

“那好,我同你们一起去。”安秀姬做出让步。两个士兵无奈,只好让安秀姬跟了去。

甘继业今天不在,只有海勇则一个人坐在桌子后面,桌上搁着笔和本子,这是要做笔录的架式。安秀姬的到来多少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温和地对她说:“大娘,我们的政策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搞株连那一套,您请回吧。”安秀姬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板着脸说:“什么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女儿做什么了?她十五岁被日本鬼子抓去,现如今死里逃生地回来了,你们就找她来问话,你们就说她做了什么坏事吧。你们是不是见不得她活着回来?盼着她死在鬼子手里啊——”她说起气来,“我们家老柳打鬼子牺牲了,你们怎么不说,他就该死?你们口口声声为人民,就是这样为人民的?老柳死得冤呐——”安秀姬铁了心要大闹一场,她把脸皮往裤兜里一放——为了女儿别说脸皮,就是命她也可以不要——就势往地上一坐,两只手在腿上地上胡乱拍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春阳她爸爸呀——你死了倒是干净,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

春阳错愕地瞪大眼睛,她没有想到平日里和和气气的母亲为了她竟然可以这般地泼皮耍赖,她又心疼又难过。海勇则和士兵面面相觑,显然对他们意料之外的场面不知从何处下手。还是春阳扶起母亲,带着哭腔说:“妈妈,您别这样,您这样我难过。”春阳的话有如灵丹妙药,安秀姬立马收声,瞬间恢复正常,擦干净脸上的鼻涕眼泪,轻轻拍拍春阳的手背,说:“别怕,有妈妈在。我在门口等你。”

海勇则长舒一口气,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他在中国学会的千年之前的孔老夫子的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功夫实在让人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孔老夫子多么睿智啊!

“柳春阳同志,请你谈谈你每天的具体工作,比如:你每天洗多少件衣服,洗的是外套还是内衣;打扫卫生是打扫的房间还是办公室等等。另外,我还想知道你在日本人那里的食宿条件。”海勇则一进入工作状态,便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

“我记不清楚了。”春阳不想说出实情,但她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海勇则提出的问题,干脆装失忆推得干干净净。

“记不清楚了,你回来才多久就记不清楚了,你的记性未免‘太好’了一点吧。”春阳的不回答更坚定了海勇则审她的决心,她就是有鬼。他一丝不苟,铁面无私,“你好好想想,慢慢想,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

柳春阳低下头,把两只手的手指绞来绞去地玩,她一边玩一边想到小时候的一些事情,童年啊,清晰如昨。

五岁那年,她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第一次进城。城里的街道宽阔平整,街道上人群熙攘,街两边的店铺里飘出各种各样的香味,馋得她直冒清口水。父亲买了一个金黄色的糖人给她,糖人可好看可好吃哩,把她欢喜得搂着父亲的脖子在他脸上“啪啪啪”地亲了几口……十岁那年,她发高烧,烧得奄奄一息,爸爸和妈妈替换着把她背到城里,求先生救救她,她还记得妈妈哭着给先生磕头的样子……

“柳春阳,想起来没有?”海勇则打断了她信马由缰的回忆。春阳抬起头微微一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这一笑被海勇则看成是对他的挑衅,他被激怒了。他对门口的两个士兵下命令,“把她关起来,关在……牛棚,让她想想清楚!”

“谁敢关?”门外的安秀姬一听要关她的女儿,那还了得,她敏捷地跳进屋里,挡在春阳的前面,“谁敢关她,我就和他拼命。老婆子我活了快六十岁了,活够了,不想活了,来呀……”

在一番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无效后,海勇则也没有办法了,总不能把这个老婆子也关起来吧?她可是老柳的遗孀嘞。沉吟良久,海勇则决定先放她们母女回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再问,反正她们又跑不掉。

“看在死去的老柳份上,今天就不和你们计较。你们先回去吧,回去再接着想,希望柳春阳你能想起来。”

阳光灿烂,炊烟在村子上空袅袅上升,空气中有米饭的香味,已是响午时分了。安秀姬盛了两碗米饭放在炕桌上,又去灶房盛汤。刚盛了一勺汤,安秀姬感觉喉咙上涌上来一股黏稠的血腥味,她赶紧放下勺子,一口吐在灶前的灰里。这是多少次的吐血了!她突然有一种无力感,还能保护女儿多久?

安秀姬擦净嘴角,端着汤进了房间。绿绿的菜叶浮在清清的汤面上,颇有几分剔透可爱。母女两个捧着饭碗在静悄悄的炕上吃得心事重重。良久的沉默后,春阳终于开口了,“妈妈,我不干净了。”安秀姬在心里说;孩子,妈妈知道,你受苦了。面上却声色不动,等春阳说下去。“我们一屋十个人,每天都有很多鬼子来,反抗就要被杀死。我们那屋几年换了很多人,就我和另一个人从头到尾活了下来。妈妈,我……我能告诉他们这些吗?!——我以后可怎么活?”两行泪默默地从春阳脸上滑落,落进泡饭的汤里,激起一圈圈的涟漪。

安秀姬出乎意料的平静,她说:“孩子,我都知道。打谷场上那些女人孩子怎么死的?到了鬼子的大本营还会有好。村里人其实都明白,背后还不定怎么议论呢。日本鬼子在,他们不难为鬼子,鬼子走了,他们倒难为你来了,唉——”安秀姬放下碗,绕到春阳身边,抚摸着她的背,“阳儿,你离开这里吧。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把以前遭的罪干干净净地忘掉,如果可以的话,就找一个老实的男人,建一个家,重新开始生活。——你在这里是活不舒畅的。”

柳春阳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好,妈妈,我们一起走。”安秀姬摇摇头:“妈妈不走,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我老了,他们不能把我怎地,再说,他们不是说不搞株连那一套吗?他们总不会把我抓去关起来吧。阳儿,你不同,你才二十一岁,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世道会变的,你要耐着性子慢慢等好日子,知道吗?”

“我走了,妈妈一个人怎么办?我不放心。”春阳盯着安秀姬苍老的发和脸,眼睛里流露出不舍的神情。

“傻孩子,有什么不放心的,妈妈还不会过了?”安秀姬怜爱地摸摸春阳不再枯黄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你好,妈妈才会好,明白么?"

春阳泪如雨下,她要怎样回报母亲这份厚重得让她有些承不住的母爱——也许只有活得更好。她知道自己不走只会带给母亲更多的难堪和苦难。她坚定地点头,点给母亲也点给自己。

安秀姬如释重负,喉头的血腥味又来了,她强压了下去,绽放出一个坚强母亲的安详笑容。暮春的午后,在这间小小简陋的屋子里溢满了温暖和爱。往后的日子里,不管有多么艰难,柳春阳都用这一屋子的温暖和爱抵挡外面的风霜冰雪,而让自己沐浴在永远的春天里。

当夜,安秀姬收拾了一个包袱将春阳送出村外。临分别时,又千叮咛万嘱咐:“孩子,天下这么大,总有你容身的地方,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安秀姬感到自己时日不多了,她要留给春阳一个活着的希望,狠下心来加上一句,“你要是敢回来,我就死给你看。别担心我,我一个人会过得很好的。”春阳轻轻点头。安秀姬接着说,“对了,记得保守你的秘密,不是亲人的人怎么会心疼你呢!孩子,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自己死,答应妈妈?啊——”春阳含着泪在昏黄的月光下哽咽着说:“妈妈,我答应您,我不死……”

柳春阳走后的第二天,海勇则派人来带她去讯问,却被告之人不见了。问安秀姬,她说不知道,早上起床就不见了,她也到处找呢。他们倒是谨遵不株连的原则,没为难安秀姬。春阳走后,安秀姬的身体每况愈下,咳血越来越厉害,终至一病不起,在第三个月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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