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傍晚,在离着王城很远的地方,摩珂仔细望着眼前的男人。
“梵天哥哥,真的是你吗?”摩珂喃喃问道。
“是我。”男人取下斗笠,双眸温柔回望。
摩珂有些经受不住似得往后退了半步,“……多闻天说……”
申屠宇曾经派多闻天执行清楚任务,她清楚的知道,多闻天不会反抗申屠宇的命令。所以她一直相信着,梵天早在很多年前就死在异国他乡的寺庙里了。无人下葬,无人祭奠,像野狗一样被抛尸荒野。
男人的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语气宠溺,恍如隔世:“摩珂,好久不见,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摩珂崩溃了一般,冲上去扑进他怀里。
男人抬手轻轻抚摸安慰着她,一边笑着说:“我都看到了哦,战场上的摩珂,很了不起呢。”
旷野里,摩珂放声大哭着,声音肆无忌惮的传出好远好远。
泪水朦胧里,故土已燃烧成一片大火。
“哥哥心里当时就在想啊,摩珂真的很厉害,我们三个人,只有摩珂的理想坚持到最后了呢……”
“梵天哥哥,我们的家没了,父王不要我们了。我以后跟着你,好吗?”
“……那摩珂可要辛苦了。”
“我不怕。”
男人笑起来,声音低沉沧桑,温柔无限,“好。”
摩珂埋在温厚的怀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在这一刻,她真实的想过要放下一切。野心,仇恨,跟眼前活生生的梵天哥哥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只要从今以后,梵天哥哥都是她一个人的……
赵永昼在昏迷中感觉到颠簸,他挣扎了许久,睁开了眼睛。
金色的阳光下,在某个黄褐色的小山坡上,远处似乎还有大火燃烧,因为视线里,能清晰的看到空气的流动。
有个男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山坡上,黑色的长袍褪在腰间,露出结实宽厚的背部,肌肉明晰的分布,手上似乎执着法仗,身形高大,弯曲的金色头发如海藻般浓密,随着晚风的吹拂在轻轻浮动,十分美丽。
赵永昼那时病的昏沉,那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古书中的天神。
察觉到他醒来,男人侧过头看向他。
一看清男人的长相,赵永昼露出放松的笑容,紧接着又咳嗽起来。
“师兄……水……”
话说完,赵永昼已经没有力气,闭上了眼睛。
没一会儿,他就感觉到嘴唇被轻轻挪开,甘洌的水流了进来。赵永昼饥渴的喝完,便又沉沉睡去。
“哼。”背后传来一声冷笑。
多闻天转过头去。
背着光线,申屠宇脸上的笑容看起来阴暗又充满讽刺,细长的眼睛在看向躺在地上的青年时,一瞬间流露出深刻的憎恨。看着那双眼睛,稍微对申屠宇有点了解的人都会觉得,他会立刻扑上来把人撕个粉碎。他如果还没动手,只能说明他已经在心里酝酿这世上最残忍的手段来折磨人。
多闻天便静静的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申屠宇转过身翻身上了马。
“快点赶路,趁着封不染还没追上来。”说着话人已经骑着马走了,眨眼之间就离的很远。
多闻天没有立刻跟上,他目光沉沉的看着申屠宇越走越远,好似在预测着相隔的距离。很快,申屠宇的身影都已经看不见了。多闻天低下头,青年依旧紧闭着眼帘,脸色苍白,眉毛和睫毛的眼色却很深,让人不禁期待着,当那双眼睛睁开,会是怎样活泼生动的……
不,会害怕吧。眼睛里,除了恐惧和厌恶不会再有别的了。
追查的人派出去的同时,这天中午,京都来人了。来的是禁军统领白先桀,奉圣上口谕,命元帅封不染、赵永德即刻带领大军在一个月内返回。由禁军统领随行监督,有异常者斩无赦,只给了三个时辰休整编制。
“看来京城里是真的出事了,要不然不会催的这么急。”封岚印皱着眉说道,看向坐在一旁的封不染,外人看不出,可是封岚印知道,这个男人的精神已经高度紧绷了。
“怎么办?家主。”封岚印出声问道。还有一件事他没有禀告,派出去沿途追查的人,全部都没有传回消息,杳无音信。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些人都死了。耗费了许多人力和时间,白五也是找不回来的。这一点,他想封不染心里一定明白。
新搭建的帐篷里窒息的安静,封不染一直没有说话。外面的大军很快集结完毕,赵永德和几位将领来到中军帐里,见赵永德不说话,朱常清了清嗓子,“禀告元帅,一切都妥了。何时启程?”
众人都看着封不染,等着他发话。
只见封不染缓慢的站起身来,眼窝下有深深的黑眼圈,站起来后,他的呼吸有些沉重。
“现在就启程,回京。”他说。然后走出中军帐。
赵永德跟着走出去。他看到了,当封不染下令大军返程的那一刻,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往昔令人畏惧的光芒。他心里忽然觉得,或许封不染并不总如表面所看见的那样,有一点人情味也说不定。可是封不染还不是抛弃了那个孩子,一如当年抛弃他的弟弟?
一想到这里,赵永昼内心里的那丝怀疑便消散了。封不染终究是个无情无义冷血无情之辈,他之所以现在表现出那么一丁点的愧疚,只是他觉得他应该有那样的反应罢了。
数十万大军启程,浩浩荡荡。
封不染回头看了一眼,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应该会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静谧和平。琼州府的官员马上会调过来,百姓们会休养生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些回归的士兵里,几人归,还有很多人,马革裹尸,再也没有回家的机会。
生而为人,有许多无可奈何的事。就连他此刻也不过是从一个战场回到另一个战场罢了……
前往北境的路上,漫天飘洒着鹅毛大雪,极冷极寒,鸟兽绝迹。常言凡人入境,不出三日必埋尸于雪。越往北走,越是难于忍受。
赵永昼发起了高烧,加上身上的伤没好,肺热窜上来,引发了哮喘,一路上咳嗽个不停。他已经醒了,知道自己被掳走了,也发觉了那个男人不是师兄。
可是他装作不知道,必须这样。
申屠宇看着窝在角落里的青年,冷笑道:“大荣的军队已经启程回京了,他们连找都没找过你,封不染不要你了。”
说完这话,他就死死的盯着赵永昼,仿佛毒蛇盯着猎物一般。
赵永昼黑色的大眼睛瞪着申屠宇看了一会儿,突然猛力咳嗽起来。咳的不停,咳的人心慌,总觉得下一刻他就要咳出肺来。
申屠宇眯了眯眼睛,就像蛇吐着信子,慢慢靠了过来。
“师……师兄……”赵永昼忍住咳嗽,艰难的喊了一声。
站在洞口的多闻天转过身来。
赵永昼说:“好冷……咳咳咳……”
多闻天看了看眼神阴毒的申屠宇,然后走了出去。没过一会儿抱着一堆柴火回来,堆在山洞里点燃。
那火堆噼里啪啦的燃烧起来了,赵永昼瑟缩着靠近了一些,多少感觉到一些暖意。他微微闭上眼,头脱力般的耷拉着。
“这冰天雪地的,你去哪儿找了这能烧着的干柴火?”申屠宇睨着多闻天。
“我跑出去找的。”多闻天说。
“哼。”申屠宇恶毒的笑,“你倒不嫌远。”
多闻天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申屠宇站起来走到外面去了。多闻天将身子软在地上的赵永昼抱在怀里坐到一边的石头上,一开始还听见赵永昼细微忍耐的咳嗽声,但后来慢慢的便不咳了。
赵永昼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很快又闭上眼,慢慢的舒了一口气。
算着时间,多闻天将赵永昼放下来。没等片刻,就见申屠宇回来了,唇角和衣袖上有许多血迹。这冰天雪地里飞禽走兽都灭绝了,活物只有跟着撤退的那十多二十个侍卫。国王每天坐在轿撵里,从来都不会发现他的侍卫一天少一个。
多闻天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子,不知不觉得挡住了赵永昼的脸。
经过这么多天他已经摸索出来了,只要不看见这张脸,多少能清净点。果然申屠宇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确定俘虏还在,便摇摇晃晃的走到一边,疲惫的倒在角落里,睡着了。
多闻天本想去外面守着,但是他刚要动,衣摆却被人拉住。他低头一看,赵永昼睁着黑色的大眼睛望着他。
“师兄,你要去哪儿?”
多闻天杵在原地良久,望了望洞口又望了望赵永昼,然后又望了望申屠宇,最后一屁股坐下来。巨大的身体挡在申屠宇和赵永昼之间,像一座山。
赵永昼收回手,手在轻微的发抖。觉察到多闻天在看他,他便抬起头,挤出一个微笑。
多闻天像是愣了愣,随后,缓慢的时间过去,久的赵永昼快要再次闭上眼的时候,看见多闻天的唇艰难的往上翘了一下,被吓得又睁大了眼睛。
然而多闻天扭过头看着洞口,表情木讷冰冷。
雪地上,梵天牵着摩珂的手,一前一后的走着。
“梵天哥哥,多闻天和父亲已经被国师迷惑了,他们早就认不得我们了。”摩珂皱着眉说道。虽然哥哥的手很暖和,可是她还是很讨厌这种恶劣的冰雪天气。
明明现在是六月,这里却结冰下雪,果然不愧为传说中的恶魔之境。
梵天回过头看着摩珂,“你之前不是也不认我吗?”
摩珂僵住。
梵天露出笑容,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了。赶路吧。多闻天身上有很重的麝香气味,加上那些时而隐现的血腥味,他们应该就在前面那个山洞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