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善回到席间,双眼微微泛着红。梅妞儿已寻她多时,此刻见她回来,满心欢喜,只在察觉她异样的情绪时,不禁又慌了神,可她不敢大胆过问。
倒是挨着她坐着的僧格林沁留了一个心眼,问:“公主,你的眼睛……”
雅善垂头抿着双唇,刹那间又抬头展露笑颜,毫无所谓地向他解释:“哦,风沙了迷了眼儿,所以回来的时候耽搁了。”
他亲手提壶为她倒上一碗香甜美味的马奶酒,不再深问。
雅善双手捧起碗凑到嘴边,张嘴喝了一大口,僧格林沁一直盯着她,不愿移开视线,后来她似想到什么,偏过头向着他,他才收回贪婪的目光。
“你之前说的……真的作数吗?”她小心翼翼地再三确认,只求将来过得心安理得。
僧格林沁毫无迟疑,郑重地点了点,“与公主的约定,我决不食言。”
雅善放心地笑了笑,一扫之前的阴霾,随后学他的样子提壶与他倒了一碗香味十足的马奶酒,又将自己的碗添满,凑近他说:“喝了这碗马奶酒,以后咱们就是最好的朋友!”
僧格林沁大方响应,豪气万丈地双手捧起珐琅瓷碗与她的相碰,仰脖饮下了一整碗的马奶酒,并将见底的空碗呈于她面前,道:“我已喝尽。”
雅善亦将自己手中的瓷碗呈于他,笑嘻嘻地眯着眼睛说:“我也是一滴不剩。”然后这份笑意更深了:“我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大口大口地喝酒,就好像真的成了你们草原的女儿,太痛快啦!”
僧格林沁为她的痛快而感到痛快,又为她倒上一碗,两人就这样边喝边聊,从马奶酒聊到科尔沁草原,从科尔沁草原聊到他儿时的回忆:“以前我家里穷,额赫①为富人酿马奶酒,我只能偷偷在边上看,可嘴巴又馋,后来实在忍不住,就趁着额赫不注意,偷偷喝了几口,谁知道太好喝,把一整缸子的酒全都喝光了!这酒浓度虽不高,毕竟是酒,喝多了也是会醉的,我额赫找了很久,以为我随额其格去放牧了,谁知她来查看酿好的马奶酒,发现我竟沉沉地睡在缸子里,她简直气疯了,揪住我的耳朵就往外拽,骂了我一整天,后来我再也没有喝过这酒,直到阿巴嘎把我接到京师,我几乎每天都能喝到。”
雅善认真听他讲述儿时的事迹,听到他喝醉了睡在缸子里时忍不住想笑,但很快又笑不出来了,他不止一次向她提及过去家中贫寒的境遇,起初她无法理解穷人的概念,但从他形容的生活来看,应该就是别人拥有的珍贵的东西而他无法顺利地拥有吧。
他的回忆应该是伤感的,但是说到最后,他笑得像冬日里的太阳,能温暖人心,眼里又充斥着满足感。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喝自己家乡的酒。
雅善又为他们各自倒了一碗,边喝边聊,又聊到满蒙的美食,边吃边聊,僧格林沁见她多吃烧鹿肉,边将自己的金盘让给她,雅善也毫不客气地接受,从金盘中夹住一块烧鹿肉,说:“其实我更爱吃腰果炒鹿肉丁,那样嚼起来更方便些。”
僧格林沁笑着点点头,可惜今天宴席上的菜品中并没有腰果鹿丁,而她这样说着,很快又津津有味地吃完了盘中的烧鹿肉,之后她又开始吃小碟中的酱菜,是她最爱吃的白糖蒜,皇太后过寿,宫廷宴会的菜品自然没有怠慢,只是没想到今年消失于宫中许久的白糖蒜又出现了!
她专心致志地品尝,很快一小碟的白糖蒜就吃尽了,她又虎视眈眈地看向僧格林沁的席位,僧格林沁适时地又把自己的一品酱菜让给她,她欢欣雀跃地笑了,笑意深达眼底,然后兀自默默品尝,她也不是格外贪心,见他桌上的盘子、碟子都去了她那里,生怕他一个男儿填不饱肚子,便好心对他说:“我吃了很多鹿肉和白糖蒜,再吃些蜜饯干果和饽饽也就饱了,你如果不够吃,就拿我的。”
僧格林沁含笑点头,不与公主客气,两人于是又继续边吃边聊,笑语晏晏,这模样看在今天家宴的女主人眼里格外宽慰,期间皇太后还关照侍女注意雅善与僧格林沁的菜品,若是不够,可以随时添加,这对他们两人来说,是极大的荣宠。
两个孩子的表现也受到极大的关注,他们之间的欢笑声感染了周围的每一个人,人们观察他们甚至超过了戏台上的表演。在列席的另一侧,惠郡王夫妇也时不时望向他们。
玛穆平珠坐在丈夫的身边,循规蹈矩,品膳、听戏,偶尔为他斟酒布菜,两人之间的谈话并不多,但被雅善与僧格林沁的笑声吸引,她忍不住插了一句:“世子爷虽长住京师,但毕竟来自科尔沁草原,骨子里洒脱豪迈,容易与公主走得近,想来这桩婚事不会再出岔子了。”
绵愉闷头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往他们的方向看去,吃力地扯了扯嘴角,终究显得无力。
他慢慢收回目光,看着桌上的菜品,体贴地问福晋:“你吃的够吗?你最近好像瘦了,应该多吃点儿。”
玛穆平珠正在细心地为他布菜,听他善意温柔地关怀,心中忽然一动,很快又苦涩地摇了摇头,强笑说:“爷是醉了,都瞧不出我是胖是瘦,刚才去寿安宫见额娘,她见我发福还问我是不是有了身子。”
他的手忽然停顿在酒杯一侧,张了张嘴,勉力笑道:“你一定十分尴尬吧。”
“我当然尴尬,但我也说了几句让额娘宽心的话,到底咱们都还年轻,孩子……”她见于羞涩,没有再说下去,绵愉似乎有意转移话题,指了指碟中的酱菜说:“还是应该多吃点,我不能吃蒜,劳烦你多吃一份了。”
玛穆平珠点点头,看着碟中的白糖蒜暗自神伤,其实她并不爱吃,但是又不能不吃,她只想取悦自己的丈夫。
曾经有很多次,她的丈夫命人从六必居购入大量的白糖蒜,她知道他不能吃蒜,可惠郡王府的膳桌上从未少过白糖蒜,他不吃,她只好为他解决,但后来,府中的白糖蒜忽然断了,她没细问原因,只暗中庆幸不用再遭受这番罪了。
如今再见白糖蒜,只觉得反胃。
不知是想多了,抑或是吃多了,她感到一股酸意从腹腔涌上心头,眼看着就要到嗓子眼,她立即捂住胸口,竭力克制住自己在太后面前失仪,绵愉察觉她面色苍白如纸,连忙问她:“不舒服吗?”
她下意识地点头,又摇头,绵愉扶住她颤抖不已的身子,朝正在专心致志看戏的皇太后与皇帝望去,像是豁了出去,起身出席跪禀道:“皇上、太后,福晋身子不适,绵愉请求先行告退!”
皇太后很快回过神来,看了皇帝一眼,又望向面色苍白的玛穆平珠,挥挥手准了他的奏请,同时又命人前去太医院请太医为玛穆平珠诊治。
在皇太后有条不紊地妥善安排下,惠郡王夫妇离开了座席于偏殿休息,而家宴继续。
雅善看着绵愉与玛穆平珠慢慢离开,玛穆平珠的脸色十分难看,她为她担心不已,以致无心再品尝膳桌上的美食或观赏戏台上的精彩演出。
约莫半个时辰的问诊,太医遵照皇太后叮嘱传来诊治结果,大太监在皇太后与皇帝耳边递了几句话,皇太后紧皱的双眉渐渐松开,高声喊了一句:“好!”
众人以为是台上的戏做得好,一个个笑着附和,谁知皇太后却说:“戏固然做得好,但还有比这更好的。”
皇太后言语充满深意,众人颇为好奇,皇太后为解疑惑,笑着回答大家:“我大清皇室又将添人丁啦!”说着,又看向皇帝,笑道:“皇帝,你也要学学惠郡王啦!”
众人闻言,纷纷表示祝贺,最为高兴的莫过于雅善,哥哥和玛穆平珠终于有后了!额娘日日盼望的心愿也终于达成了!
她满心欢喜,恨不得冲到玛穆平珠跟前向她道贺,但理智告诉她不能再贸然,只能向靠她最近的僧格林沁说出自己的喜悦。
情急之下,她竟抓着他的手臂紧紧不放,僧格林沁亦是没有提醒她。
他因她欢喜而欢喜。
突如其来的喜悦令雅善忘却了之前廊下的一幕。
当她看见云笙满脸悲伤,她的心犹如尖利的锥子狠狠戳着,很痛很痛,她几乎失去了理智,又似乎是出于本能,不顾公主的身份与威仪,扑向他,抱住他,给他温暖,让他忘记忧伤。
因为在她难过伤心时,她的阿玛与额娘,也是这般对她的。
可是,云笙深知自己的身份,不敢僭越,他将伸到她腰间的手又慢慢收回,放到她肩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惶恐地对她到了一句“谢谢”后便匆匆离开了。
雅善因他的疏离而感到沮丧,红着眼回到了席间,但是僧格林沁的承诺又让她重开笑颜。
如今又因惠郡王福晋的喜讯,她心中的阴霾早已消失殆尽。
喜讯遍及整座紫禁城,今日承应的戏班除了例赏,还得到了格外厚赏,几乎每个人都受到了喜庆的感染,倒是六宫妃嫔,因皇太后在家宴上一句郑重的玩笑话而起了反思:后宫何时才能再添子嗣?
而这一反思在道光四年的初夏得到了答案——祥嫔怀孕了!
恩宠不及全妃的祥嫔先一步怀上龙嗣,六宫上下顿时一片众说纷纭,不知祥嫔使了什么手段,可以获得新宠,而且迅速地有了爱新觉罗家的后嗣。
更有谣言称祥嫔将取代全妃,不料一个月后,宫中又传出全妃怀孕的喜讯,谣言不攻自破。
祥嫔与全妃先后有喜,这可能预示着皇室人丁兴旺,祖宗江山得以绵延,皇帝龙颜大悦,欲大封后宫,尤其要晋升全妃为贵妃!但皇太后却打消了他的念头,但说去年才晋封为妃,不可过于明目张胆,待诞下子嗣再恩赐不迟,倒是祥嫔,劳苦功高,理应再进位分。
皇帝三思过后,便以奉皇太后懿旨的名义进祥嫔为祥妃,一时间,祥妃与全妃平起平坐,同样在后宫占尽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