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薛云笙错过了船期,留在了京师。
当然,为了避免有心人察觉他的行踪,他在苏孟旸和薛云华的协助下另找了一个替身乔装成他的模样坐船离开了。于是,他成了一个见不得天日的人。
他现在为心上人放弃了一切,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几乎都是从上天手里偷来的。
“丫头,今儿有信吗?”公主不方便天天出来见他,常常会托人送信过来,这是他们之间最直接的交流方式,传递信件的则是他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天生又聋又哑,大概十六七岁,与公主年纪相仿,是从前戏班长大起来的,可以说是与他青梅竹马。戏班解散后,她原本应该已经离开了,不成想一直留在京师,以卖花为生,他二师兄薛云华常接济她,并将她重新带回他身边照顾他。
他们如今住在城南的竹园,这是公主花重金秘密买下的住宅,以他表字中的“竹”为名,庭院中同样植株了不同品类的竹子,也有山石、清溪、桃花、柳荫等景致点缀其间,增添了不少雅趣。
哑丫头刚从市集回来,除了些许文房用具,别无他物,薛云笙有些失望,嘱托道:“只要有信送来,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拿来交给我……”
公主托人送的信件并非直接送到他的住宅,而是放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再由哑丫头上市集的时候带回。而他回信,也是以同样的方式,一般信封外还有信封,足见两人都格外小心。
信件传递的时间通常在每隔三日的辰巳以及申酉,最迟不超过亥时,所以哑丫头一天两次前往市集为他们传递信件,这次公主没有在约定的时间给他回信,又令他开始隐隐不安。
不过隔天哑丫头从市集回来,终于带回了公主的回信,信写得很长,至少有他去信的两倍!
她在信中说明了没有立即回信的原因,原来是皇太后召她进宫赴中秋家宴,他这才反应到已经过了今年的中秋,他与公主通信也已过了两月有余。
逝者如斯夫,他的思念却是与日俱增,好在她在信中又给了他多一天的希望与快乐!
明日隅中,她会设法前来与他相会。
信中的承诺又成为他今夜无法安眠的牵绊,几乎一整夜他都在设想明天见面的情景,想像她笑容满面地朝他走来,然后娇羞地依偎在他的胸膛,听他静静地讲述戏本里的故事……
这一天如期到来了,他难以掩盖的兴奋洋溢在脸上,大清早,他洗漱完毕,穿上无领蓝衫,外面罩一件镶深蓝边暗蝙蝠花纹的烟色缎短褂,头上无帽,随性又不失庄重。这是他脱籍后穿得最好的一套服饰。
其实无论是怎样的装束,他依旧风度翩翩,身上透露着文人雅士的丰采。
“云笙!”一声轻快的叫喊夺去了他的心神,他回转过身,清丽的身影穿过连接四角亭的短廊飞奔而来,发出动人的笑声向他靠近。
而她的装束又令他为之一惊,只因她今日打扮非同寻常,不似从前的满式贵女裙装,而以一袭男装出现在他眼前,头顶的瓜皮小帽①下一双灵动的眼睛还是叫他一眼认出了她。
她在他面前停下,展露可爱又真诚的笑容,“你在这儿做什么?”
她的声音温暖如春风,他深吸一口气,笑道:“喝茶,等人。”
“等谁?”她俏皮地追问他,他一双深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这倒叫她立刻涨红了脸,低下头去。
不多时,他斟了一杯茶水递给她,“先润润嗓子吧。”王府距离竹园路途颇远,这一路她又费了不少心思,定是又渴又饿。
雅善一杯茶水饮下,然后说:“你让哑丫头先下去,咱们单独说话吧!”哑丫头在她进庭院的时候就一直跟着,趁他们说话又上了些茶点,虽然闷不吭声,也听不到他们谈话,但她始终不习惯在他们之间多出一个人。
云笙对哑丫头做了做手势,她就乖乖地下去了。
“公主走了许多路,坐下歇一会儿。”他望了一眼她靴下的泥,以此断言。
雅善就着石凳坐下,看了一眼石桌上的一碟酥饼,先不急着吃,而让他一块儿坐下说话。自表明心意后,他虽仍以“公主”相称,但不似过去拘谨,也愿意与她并肩坐下。
“你在这儿住得好吗?”她仍以关心他的近况为主。
“有公主照拂,一切都好。”他笑容温和,又回以慰问:“公主呢?”
谁知她眉头微微一皱,向他开始诉苦:“一点儿也不好!好不容易逃出了那个笼子,又进了另一座牢房!我虽是公主,却没有半点自由!看妈看着我,侍女仆从一个个都盯着我,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我喘过气来!”
他敛住笑容,眉间浮上淡淡的哀伤,心想她是冒着多么大的困难和危险来与他私会的啊!
有时候他恨不能带着她远走他方,从此远离京师的一切,可他如今自身都难保,又怎么可能做出那样荒唐可笑的事!
如今,他也只不过想得过且过,与她相处一日是一日……
“不过,我这出笼的鸟儿,任谁也抓不住,你不必担心,我留了口信,说去我哥哥府上探望嫂嫂,日落的时候回去。至于我的贴身丫鬟……今儿我让她跟来了,就在院子外面候着,她为了自保姑且不会出卖我。”
日落的时候……他们相聚的时光已不足两个时辰,每时每刻都显得弥足珍贵。
已经入秋,他们坐在亭子里聊天久了,一阵阵轻微的秋风吹来,不遒劲,但也颇感凉意。
“这儿不能久坐,我带公主进屋,顺便请公主看些东西。”他忽然站起来说。
雅善当然是迫不及待地说好,然后跟着他一起进了别院的书屋。这也是专为他而设,平日可以在此舞文弄墨。
“你要带我看什么?”一进屋,她就好奇问他,然而还没等他向她展示他新写的戏本,她已经看到了书桌上的一幅墨色发亮的画:“这是什么?”
这正是他近日新作的一幅画,没打算马上让她看到,他慌张地想去拦她,却已被她抢先一步。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像鉴赏古董似的仔细端看:凉亭下牡丹数丛,春闺少女于花丛间低头闻香,远处,一青衫书生伫足遥望少女,欲语还休,眉眼间深情流露……
看了一阵后,她笑嘻嘻地问他:“这个杜丽娘怎么和戏台上的装扮不一样?”
戏台上的杜丽娘是汉女装束,可他所画的少女却是满人装扮。
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抹狡黠,他匆忙低下头,清俊的面庞露出淡淡的绯红,她止不住笑出声:“这就是我在你心中的样子吗?”
他没有否认,她高兴不已,收起画,兴奋地说:“这画我收下了,改明儿我找京师最好的装裱匠给裱起来,天天挂在屋子里看!”
他感念她对自己的欣赏,露出温柔的笑意。
“这砚台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又视线转移到他的文房用具上,一方小巧别致的青玉砚台在普通的纸笔之间显得格外醒目。
他望着她,也望了一眼砚台,心突突跳着,盼望她没有忘记他们初见的情形。
“哦!我记得了!这是当年阿玛赏赐给你的青玉小砚台!你竟然还留着!”
“这是先帝爷赏赐之物,我自然一直留着。”即便他有一阵生活落魄,他也不曾想过典当这方价值不菲的砚台。
这对他来说,不仅是皇帝御赐瑰宝,也是不可割舍的眷恋。
“当年我不明白那么多宝贝摆在你面前,金银财物你不要,偏偏挑了这砚台,现在我懂了,你喜欢唱戏,更喜欢读书写字,还有画画,如果你跟我哥哥相识一定志趣相投!”言罢,她忽然敛住了笑意,知道这根本不可能,虽然云笙现已脱籍,不再是伶人,但他的身份地位仍不为身为满清贵族的惠郡王所待见。
她与云笙,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
“这辈子不行,那就下辈子,我不再投身梨园世家,只做一个普通书生,但凡所有心愿,都能达成!”
雅善从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她喜欢努力达成自己心中的愿望,哪怕再艰难,只要能够开心地度过一天,她都会努力地生活下去。
云笙的善解人意,也正是她最喜欢的。
“咱们不说这些,说来我还是最爱你的好嗓子,宫里的人唱得全都不及你好,你能再唱唱吗?哪怕一句也好……”她话里有些撒娇的意味,他虽不愿再投身梨园,可在她面前,他从没想过要拒绝什么。
“好当然是好的,只是这里没有檀板笙笛,我只能干唱了。”他遗憾地说。
雅善已经兴奋地坐在圈椅上,翘首企盼他亮桑。
顷刻间,他咳了两声开嗓,然后拣了一段最拿手的来唱:
[懒画眉]: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小生对此溶溶夜月,悄悄闲庭。背井离乡,孤衾独枕,好生烦闷。呀,不免到白云楼下,闲步一回,多少是好。闲步芳尘数落红。
此处应有旦角抱琴上场唱,他很快由生转旦预备唱,不料她突然制止道:“让我试一试。”
他微微一惊,她笑道:“看了这么多年戏,你真当我什么都不会吗?”
他释然开怀,让了一边,与她对台。她清清桑,看着他,唱道:
[前腔]: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妙常连日冗冗俗事,未得整此冰弦。今夜月明风静,水殿凉生。不免弹《潇/湘水云》一曲,少寄幽情,有何不可。②
她连唱带做,唱得如痴如醉,做得活灵活现。
功底深厚的薛云笙不免惊叹,她自鸣得意:“怎样?还行吧?”
云笙不说话,以行动附和她。
[前腔]:步虚声度许飞琼,乍听还疑别院风。凄凄楚楚那声中。谁家夜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此是陈姑弹琴,不免到他堂中,细听一番。
……
两人就此对唱起来,声情并茂,陷入彼此如痴如醉的眼睛里。
唱到后来的跪伏科③,他跪着,她伸手扶,没有再唱下去,他忽然仰起脸看她,她的手就停在他眼前,两厢凝望,放任彼此的视线不偏不倚地相互对流着……
半晌,一股劲风,将两个怀揣着春闺美梦的年轻人拉向彼此,缭乱的心绪淹没在这狂风暴雨般的情潮之中。
他们双目紧闭,面含微笑,双手缠于彼此腰际,缱绻的爱意流淌在相抵的唇间,浅淡轻柔,甚至带着微微的颤抖……
多年之后,她仍能深刻地记得这种冲破禁忌的碰触。惊慌的、甜蜜的、哀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