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一百

曲江池畔。

天气愈渐寒凉, 池中仍然荷叶田田,莲花亭亭玉立,争相怒放。岸边亭台楼阁, 曲廊回环,栏杆前俱都摆满各色鲜花, 石砖地上铺设缠枝百花纹氍毹,彩绦飞扬, 一盆盆鲜花沿着波光荡漾的河岸铺展延伸, 光华灿烂,蔚为壮观。

冯德站在船头,环视一圈,自得道:“不枉某家废寝忘食,这一番布置,就是仙境也差不离了。娘子看到此景,一定欢喜,心旌摇荡之下, 还不是郎主说什么, 她就应什么?有某家相助, 郎主不费吹灰之力, 就能心想事成!”

杨知恩掀开纱帘, 长靴踏在洒满花瓣的甲板上, 有些滑溜,皱眉道:“花里胡哨的,我觉得不妥!”

冯德白他一眼, 冷笑一声,“粗莽汉子,懂得什么风花雪月?”

杨知恩被当面嫌弃,倒没生气,大咧咧道:“万一娘子不喜欢呢?”

以他平时的观察来看,裴英娘似乎不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冯德一甩拂尘,坚定道:“娘子一定会喜欢的!娘子那样的玉人,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繁花盛景?你这不解风情的臭军汉,趁早一边儿去,别把郎主的画舫熏臭了!”

杨知恩摇摇头,待画舫靠近河岸时,撩起袍子,跳上岸,回望彩绸飘扬的画舫,心里直犯嘀咕:好像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啊……

扈从奔至曲桥前,拱手道:“郎主传唤。”

杨知恩凛然正色,跨上骏马,向北飞驰至相王府。

李旦头戴紫金冠,身着金线锦圆领袍,脚踏皂靴,坐在廊下吃茶。

他刚把裴英娘送进宫去。

“备好了?”

杨知恩沉声道:“回禀郎主,仆刚四处看过,都备好了。”

李旦点点头,“明天婚宴后,你先领她去坊门前,我稍后就到。”

杨知恩应喏。

婚礼当天照例是要戏弄驸马的。

这天皇亲贵妇们入宫送添妆,太子妃裴氏、六王妃房氏、七王妃赵观音在殿中围观李令月的翟衣、花钗时,低声议论等薛绍入宫迎亲,要怎么为难作弄他,只是作诗太便宜他了,须得棍棒交加,把他打得服服帖帖才行。

不管几位王妃私底下交情如何,出阁大礼这种大喜事,每个人都暂且忘却平时的不和,言笑晏晏,言语温柔。打眼望去,几位王妃坐在席上谈笑,除了衣着格外富贵、仆从格外恭敬以外,仿佛和民间送女出嫁的妯娌没什么不同——忽略掉裴氏、房氏之间的暗潮汹涌,确是如此。

裴英娘仍是道装打扮,和几位王妃寒暄一阵,假装听不懂裴氏和房氏话里的机锋,找了个由头,逃之夭夭。

赵观音心中暗骂裴英娘狡猾,房氏和裴氏频频试探殿中的命妇,她满心不耐烦,也想走,但是身为新娘的嫂子,她必须帮忙招待各位贵妇,不能和未出阁的裴英娘一样躲懒。

宫中张灯结彩,喧闹了一整天。

李治颁下敕旨,宣布赦免京兆府的罪人,大臣们歌功颂德不迭。

至夜,众人们纷纷散去,明天是婚礼的正日子,还有的忙。

李令月忧心忡忡,无心观赏宗室命妇们送来的添妆礼,婚宴前夜,悄悄和裴英娘商量:“三郎柔弱,你们下手轻点,别把他打伤了!”

裴英娘哭笑不得,“王妃们说着玩罢了,明日表兄进宫,阿姊看谁真敢打他?”

棒打新郎是为了显示女方家对出嫁女的看重,警告新郎新娘的娘家不是好惹的,婚后不能欺侮新娘。李令月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欺负驸马薛家人就得梦中偷笑了,薛绍哪敢欺负她呀!

因此,基本上无须棒打驸马,王妃们提起这节,只是凑趣罢了。

李令月不放心,撇撇嘴,“万一有人暗中下黑手呢?”

她翻来覆去,不肯入睡,撩开缠枝牡丹花纱帐,叫昭善的名字。帐外烛火未灭,光线罩在脚踏上,依稀能看清纹理间的鎏金卷草纹,“执失云渐是傧相,他身强体壮,比崔奇南可靠多了,我得叮嘱他几句!”

裴英娘坐起身,亵衣滑落,半边香肩露在外面,入秋后天气凉爽起来,夜里渐渐有些冷,早起时能看到院中打了一层薄霜。她冷得一个哆嗦,抓起锦被拢在肩上,笑劝李令月,“明天让人给执失云渐递口信也来得及,这会儿宫门都关了,坊门也没开,打发人出去,也是白忙活。”

她把李令月按回枕上,“阿姊早些睡吧,明天你可是新妇,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

李令月在枕上翻来翻去,一闭上眼睛就忍不住想笑,使劲摇裴英娘,“英娘,我睡不着!你也别睡了,陪我说说话吧。”

别家女郎出阁前夜,因为马上要离家,自此成为别家妇,不能和小娘子时一般娇宠自在,多半是喜忧参半,又希冀又惶恐,因而辗转难眠。李令月是嫡出公主,出阁以后照样能随心所欲,并没有一般新娘的畏惧忐忑,她是兴奋得睡不着。

裴英娘白天陪着李治和武皇后料理李令月的婚宴仪程,累得精疲力尽,给她铺一张软席就能扑上去睡一觉。终于能安置了,又被李令月这么一番折腾,打着哈欠求饶:“阿姊快睡吧,明天天不亮就要起来装扮呢。”

李令月眼睛睁得大大的,纱帐密密匝匝低垂,昏暗的光线中她目光灼灼,搂着裴英娘嬉闹,不许她入睡,“还早呢,你再陪我一会儿。”

天大地大,吃饭睡觉最大。

裴英娘翻个身,不理会李令月,“我不管,我睡了!”

她可不想在李令月的婚宴上打瞌睡。

任李令月怎么摇她、揪她的鼻子、挠她的痒痒,她甜梦一觉,一直睡到寅时。

公主大婚,礼仪繁冗琐碎,册封公主、驸马,祭拜宗祠,设大帐,迎婚车,宣读婚书,催妆、障车、转毡、坐帐、对席、却扇、同牢、合卺、洞房……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使女们一夜未睡,寅时叫醒裴英娘和李令月,开始为李令月梳妆。

天还没亮,窗外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房里燃起数枝儿臂粗的红烛,烛火噼里啪啦燃烧,将殿中映得恍如白昼。

黄昏时分才是迎亲吉时,按理不用这么早装扮,但李令月的婚礼在宣阳坊万年县公廨举行,之前还有公主和驸马的册封仪式,因此要提前打扮起来。

李令月坐在黄金琉璃螺钿八角铜镜前,一头长发像瀑布一样披散在肩头。

昭善等人为她挽发,伺候她浣面。先涂玉簪粉润泽肌肤,然后傅上铅粉,颊边晕开胭脂,画蛾眉,她眼眉细长娇媚,昭善先画的是小山眉,她嫌太淡了,命昭善抹去,另换了艳丽的青蛾眉。

裴英娘手上托着花鸟金箔花钿,呵气化开鱼胶,贴在李令月的眉心上,端详一阵,笑嘻嘻道:“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李令月端坐着不能动,伸长手打她,傲慢道:“今天我是新娘,你得哄着我,不许取笑我!”

宫人们捂嘴低笑。

女官羊仙姿袖子高挽,亲自为李令月描斜红,她是宫中描红的高手,昭善她们的手艺都不及她。

妆饰毕,唇边饰以面靥,润口脂,昭善选的脂膏是杏子红,色如盛开的杏花,朱红的双唇,和浓丽的酒晕妆交相辉映,直将李令月映衬得愈发妩媚动人。

梳妆后,裴英娘和昭善扶着李令月去屏风后面更衣。

今天李令月要梳高髻,戴九枝花钗,饰珠翠,届时她顶着满头宝钿珠玉,走动不便,行走需要靠使女搀扶,索性先换上衣裳,免得换衣时弄乱发髻。

青色翟衣重叠九层,里头穿素纱中衣,衣裙上绣有吉祥的雉鸡图案,光彩鲜明,绚丽斑斓,敝膝、大带、鞋袜俱是青色,绶带、玉佩、香囊为红黑色。

裴英娘和七八个使女一起为李令月更衣,整套翟衣穿戴下来,几人额头上冒出细小汗珠。

换好衣裳,接着是梳髻。

昭善手执玉梳,蘸取茉莉花水,小心翼翼涂抹在李令月发丝上。

抹完茉莉花水,接着搽兰脂,然后是刨花水。

这一番忙活,天早就亮了,明亮的光晖映照在窗前,将浅绿色窗纱照得雪亮发白。

裴英娘不会梳髻,走到铜树花枝烛台前,想吹灭房中烛火,忽然想起新婚三日不能熄烛的忌讳,忙闭上嘴巴。

她敲敲脑袋,果然一忙起来就晕头转向,差点忘了忌讳。

那边李令月装扮好了,花钗宝钿满头,在烛火和从槅窗漏进房里的日光斜照下,宝石金玉折射出璀璨光彩,熠熠夺目,令人不敢直视。

天亮以后,长公主、王妃、郡王妃们陆陆续续进房观看新娘的妆容,李令月年轻貌美,装饰之后,更是百媚千娇。

众人赞不绝口,打趣说薛绍真是三生有幸,方能得到她的垂青。

公主出嫁,长安城内锣鼓喧天,举城欢庆。

王妃们笑说,宫外从兴安门南面,到宣阳坊西边的长街上,绵延十几里,路边树上俱扎了彩绸彩花,犹如百花盛开,煞是好看。

她们进宫时,差点误以为长街千树一夜花开,惊奇了好一阵。

兴安门到宣阳坊,正是李令月的婚车即将驰过的地方。

李令月心中感动,拜别李治和武皇后的时候,忍不住眼眶一热,差点落泪。

“别把妆容哭花了。”武皇后拍拍李令月的手,淡笑道,“你是公主,何须伤感?”

李治亦含笑解劝李令月,絮絮叨叨,说了些要她和薛绍彼此尊重,不能任性妄为之类的话,俄而脸色一变,道要是薛绍敢欺负李令月,一定不会轻饶他。

李令月笑中含泪,因为穿着繁重的礼服,不好和以前一样撒娇,加上即将出阁,自觉该稳重些,听完李治的嘱咐,正色道:“阿父莫要担心,我都晓得的。”

李治脸上的笑容淡去,看着盛装打扮的李令月,不由想起她小时候在殿前欢笑嬉闹的情景,神色怅惘。

婚宴开始前,先要举行册封礼,正式授予公主汤沐邑和封号,颁发玉册金印,以及驸马的品阶官衔。

庶出公主出嫁时才有正式的公主封号和汤沐邑,李令月是嫡出公主,刚出生不久就获封公主,仪式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礼官前来通报,驸马薛绍在傧相崔奇南和执失云渐的陪同下,已经抵达大帐前。

太子李弘、六王李贤,英王李显和相王李旦都是一身锦绣长袍,俊秀飞扬,气宇轩昂,闻听驸马来了,齐齐前去“迎接”薛绍。

裴英娘见李治颇为伤怀,在一旁玩笑道:“该给驸马升官啦!”

众人都笑了。

李治脸上也浮起几丝欢笑。

薛绍身穿公服,青衣红裳,骑着高头大马,在傧相、随从们的簇拥下,缓缓驰向大帐。

他本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俊美少年郎,今天戴璎冠,着庄严肃穆的礼服,眉目分明,姿态优雅,愈显俊秀温文。

观礼的众人不由齐声赞美,嘻嘻哈哈道:“难怪薛三郎能囊获公主芳心!”

众人注目之下,尤其是几位大舅子在礼台前虎视眈眈,眼神冷冽,薛绍不免有些紧张,下马时长靴差点被金鞍上垂悬的丝绦绊住。

崔奇南顺手扶住他的胳膊,轻拍两下,“怎么?欢喜傻了?”笑了笑,眨眨眼睛,眼角微红,明显是刚喝过酒,“现在就腿软,夜里洞房花烛,你还有力气吗?”

薛绍摸摸鼻尖,如果不是要靠崔奇南帮他作诗对付几个亲王大舅子,他才懒得理会这个不着调的家伙。

身后响起稳重沉缓的脚步声,薛绍回头找另一个傧相执失云渐求助,“执失,待会儿看好七郎,免得他胡言乱语,吓到公主。”

执失云渐目不斜视,一眨不眨地盯着观礼的人群,视线牢牢盯在大碗喝酒的阿芒身上,冷声道:“我今天是奉命来看着吐蕃使团的,无暇顾及其他。”

薛绍噎了一下,婚宴还没开始,一个傧相已经喝得半醉,另一个根本不理睬他,待会儿迎娶公主,宫人们的棍棒砸下来,只能靠他自己硬着头皮撑下去,他怎么这么命苦!

礼官当众宣读赐婚诏书,李治和武皇后不仅赐予李令月田亩财帛,还为她加封三百户食邑,以示厚爱。驸马薛绍除了封爵以外,官拜左奉宸卫将军。

宫人们手持棍棒,守在临时搭设的大帐前。

薛绍和崔奇南看到宫人们脸上的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不由得直冒冷汗。

裴英娘心中暗暗发笑,嘱咐宫人们注意分寸,“公主会心疼的。”

这句带着调笑的话传进薛绍耳朵里,他脸上腾地一热,转眼就红得火烧一样。

热闹了一整天,不觉便到了天色将晚时候,对席、却扇之后,便是夫妻交拜。

薛绍和李令月交拜的礼堂设在万年县公廨,众人把新婚夫妇送上鲜花彩绸装饰的翟车,笑看翟车慢慢驶远。

沿路十几里,燃起数千支火把,犹如两条火龙,为翟车指引方向。

翟车驶出不久,天空中响起尖利呼哨,彷如惊雷,雷声过处,爆出璀璨烟花,数不尽的星子在夜空中坠落,银河倾洒,火树银花。

李令月回眸看着夜色中静静矗立的巍峨宫墙,咬了咬唇,泪水终于溢出眼眶,轻轻滑落。

“公主。”薛绍柔声唤她,握住她的手,眼睛比天边燃放的烟花还亮,红着脸道,“我会对你好的。”

李令月扑哧一笑,回握他的手,“我也会对驸马好的。”

裴英娘跟随翟车出宫,让车夫把卷棚车停在坊门前,掀开车帘,目送翟车驶进宣阳坊,心口有些空落落的。

明知李令月婚姻和顺美满,但看着姐姐出嫁,她还是不由怅然。

以后李令月和薛绍才是最亲近的家人,随着他们生儿育女,这份牵绊将愈加牢固。

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长大之后各自婚娶,必然会慢慢疏远,不能和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

半夏看出裴英娘心中伤感,劝慰道:“公主府在宣阳坊,娘子以后和公主来往更方便呢!”

裴英娘笑了笑,说好要时常去公主府蹭饭吃,她这会儿已经想好到时候要点什么菜了。

几名宫人骑马匆匆经过卷棚车旁,看到她,扯紧缰绳,勒住马匹,气喘吁吁道:“娘子,圣人不好了!”

裴英娘一阵心悸,踉跄了两下,差点摔下卷棚车。

刚才在婚宴上,李治屡屡露出疲态,她以为他是不忍看李令月出阁,想了好多玩笑话哄他开心。

李治很配合,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但新婚夫妇坐帐时,还是撑不住,不顾武皇后反对,服用了几颗铒药。

铒药和丹药相似,药性强烈,能够短时间振奋精神,服用多了,毒性伤身。

李治这些年一直汤药不断,偶尔还会用铒药提神。

奉御们苦劝良久,李治黯然道:“除了铒药,还有什么能治愈朕的病痛?”

奉御们无言以对。

裴英娘也劝过李治,李治每次都含笑听她啰嗦,过后仍旧偷偷服用铒药。

一定是铒药药性太烈了!她心急如焚,不等侍从取来脚凳,跳下卷棚车,抓住宫人的手,嘶哑着声音追问:“怎么不好了?”

“圣人晕厥,奉御们束手无策,天后命我们请公主、驸马回宫。”宫人飞快道。

他说话间,几个宫人已经驰马走远了。

“娘子恕罪,我也得走了。”宫人挣开裴英娘的手,鞭子在空气中甩出一声脆响,疾驰而去。

“我的银牌呢?”裴英娘心急如焚,李令月和薛绍刚刚行完交拜礼,武皇后连他们都要召回宫,那李治此刻一定十分凶险!

她转身回到卷棚车上,催促车夫,“不等相王了,立刻回宫!”

车夫不敢耽搁,吆喝一声,把鞭子舞得呼呼响。

“不行,乘车太慢了。”裴英娘手心里全是汗,掀开帘子,吩咐随行的扈从,“停车,牵马来!”

她今天穿的是宽袍大袖的道装,因为是李令月的婚礼,特意装扮了一番,不好骑马。这时候她急得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了这些,跨上马鞍,不等坐稳,就夹紧马腹,甩响长鞭。

落后的扈从们手忙脚乱,追着跑远的三花马疾行,一开始还能听到鞭花响声,过了崇仁坊之后,半夏忽然一个激灵,冷汗涔涔,望着前方黑黢黢的暗影,低喝道:“娘子呢?!”

长街上灯火通明,沿路两旁伸出一排排熊熊燃烧的火炬,除了火把燃烧的声音,前方一片死寂。

扈从们目瞪口呆,汗如雨下。

婚宴才散,杨知恩立刻领着随从赶往坊门口,转了好几圈,没发现裴英娘的车驾。

他下马询问街角戍守的武侯,武侯们面面相觑,讨论了几句,抱拳回道:“娘子好像回宫去了。”

杨知恩皱眉,郎主不是已经和娘子说好去曲江池的吗?

他拨转马头,顺着平坦宽阔的长街往北走。刚走出半里路,迎面撞见惊慌失措的半夏和永安观扈从,上前道:“我奉郎主之命前来迎接娘子。”

半夏满脸是泪,嗓子已经哑了,“娘子不见了!”

杨知恩心口猛跳,长鞭跌落在地。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之时,安静了一整个白昼的平康坊人潮涌动,喧呼不绝。

灯红酒绿不夜天,彩袖飘扬舞翩跹,夜晚是平康坊最热闹的时候。

秦岩手执横刀,守在一处临街阁楼上,眼看着里坊内的酒肆、青楼次第燃起灯火。

入夜之后,锦绣华服的富贵少年郎们成群结队赶往各自相好所在的销金窟,车马竞道,人声鼎沸。

他低啐一口,和身后的属下抱怨:“这些王孙公子一夜送出去的缠头资,足够本公子花用一个月的!骄奢淫逸,好吃懒做,全是蠹虫!”

属下茫然道:“您不也是世家公子吗?”

秦岩昂起下巴,得意道:“我哪能和他们一样?我……”

他正欲滔滔不绝,余光看到身穿一袭华丽锦袍的执失云渐拾级而上,连忙把吹牛皮的话吞回嗓子眼里,“执失,公主的婚宴这么快结束了?”

执失云渐走到回廊尽头,往下扫视一圈,面无表情道:“吐蕃使团提前走了,我一路跟着他们过来。”

秦岩忍不住为薛绍掬一把辛酸泪,“你身为傧相,竟然中途离开?”

执失云渐面无愧色,“他知道轻重缓急。”

秦岩还想调笑两句,属下在一旁道:“来了!”

两人立刻敛容正色,往楼下看去。

一辆华盖马车急急驶过巷曲,赶车的车夫鬼鬼祟祟,神态紧张,一看就知道心里有鬼。

“是不是吐蕃人?”秦岩轻声问。

时下世人出行一般乘坐牛车,能坐马车的,一定是王侯世家公子,或是异族勋贵。

执失云渐沉吟片刻,“不是。”

他挥挥手,示意两旁的护卫:“放马车过去。”

护卫们躲在暗影中,静立不动。

“那辆马车古里古怪的。”秦岩小声嘀咕,“不拦下来看看?”

执失云渐望着对面彩绦飞扬的酒肆,吐蕃使团正在里面聚饮,“正事要紧,不能打草惊蛇。”

秦岩点点头。

裴英娘依稀听到马车外的喧闹人声,睁开眼睛。

可能有人给她灌了什么药酒,喉间火辣辣的,烧得厉害,她扯着嗓子喊半天,只能发出几声微弱的气音。

马车继续前行。

裴英娘试着挣扎几下,想发出声响引起路边行人的注意,发现双手、双脚都被绳索牢牢捆缚着。

冷汗早已湿透衣裳,长街两旁早就埋伏了人手,她刚驰出不远,就被人拦下,根本来不及呼救,颈间传来一阵剧痛,被人打横抱走。

再醒来时,便是在这辆马车上了。

她惊魂失魄,定定神,劝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危险的时候越不能慌乱。

传话的人肯定是被收买的,那么至少说明李治没有危险!

她松口气,虽然前途叵测,仍然不自觉扬起笑脸。

笑了半刻,她才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

那几个宫人分明是尚药局的侍者,所以她才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谁能手眼通天,买通宫里的人?

夜风吹起车帘,阁楼上人影幢幢,裴英娘似乎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

她脸上浮起惊喜之色,张张嘴,声音嘶哑。

执失云渐和秦岩的脸一晃而过,马车走远了。

车轱辘滚过泥土的声音悠长沉缓,听在绝望的裴英娘耳朵里,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越是害怕,越忍不住走神,心里胡乱想着,她答应过李旦会在坊门口等他的……

阿兄发现她被人掳走,一定会来救她的。

马车慢慢驶入一条窄巷,幽禁的巷子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一声一声,像是踏在裴英娘的心头上,折磨得她心惊胆战。

车帘被一把掀起,男人看着裴英娘,眼底闪动着快意疯狂之色,狞笑着道,“双喜临门,今天是太平公主的大婚之日,你们俩姐妹情深,不如一起洞房。”

粗糙的手掌轻抚她的脸,像毒蛇爬过,“放心,你还没及笄,不识风月,我会好好疼惜你的。好教你见识一下什么是欢/爱滋味。”

一股冷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裴英娘心底生寒,咬紧唇。

楼下忽然响起马蹄奔腾之声,踏破平康坊的歌舞升平。

执失云渐和秦岩霍然站起。

数十个金吾卫手执火把,腰佩横刀,气势汹汹,一路奔袭而来,月色下刀光粼粼,剑影晃动。

领头的男人骑雪色骏马,面色阴沉如水,眼神阴鸷。

执失云渐翻过栏杆,几步跃下楼,挡在白马前,低喝道:“相王!”

李旦扫他一眼,径直前行。

执失云渐飞身上前,扯住缰绳,沉声道:“吐蕃使团就在酒肆里,你明知今晚他们的赞普要干什么!”

他们严防死守这么多天,就是要降低吐蕃使团的心防,让那个年轻的赞普朝尚陵钦动手,他们刚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为了此事,圣人和天后假装身体疲累,提前离席,阁老们也知趣的提早离开,吐蕃人非常警觉,机会稍纵即逝,一旦惊动他们,前期的装聋作哑定然功亏一篑!

执失云渐紧紧握住缰绳,“相王想去哪家酒肆取乐,可以明日再来。”

李旦瞳孔微微一缩,“让开。”

“相王!”执失云渐手上带了几分力气,“你再往前行,恕我得罪。”

“她被人掳走了。”李旦神情隐忍,眼中浮起阴郁戾气,厉声道,“我不管什么吐蕃使团,纵使把整座平康坊翻过来,今晚也要把人找出来!谁敢拦我,提刀来见!”

声音穿过平康坊透着脂粉浓香的空气,像半夜惊雷,震得执失云渐和紧随其后的秦岩皆是一怔。

两人愣神间,李旦已经命人敲响示警鸣钟,一字字道:“关闭坊门,挨家挨户找,不管是高门贵族,还是皇室宗亲,全部赶出巷曲,一个个查!”

正是深夜寻欢的时候,王孙公子们搂着歌姬醉生梦死,忽然被冲进门的金吾卫提溜着衣领扔到大街上,纷纷当街大骂。

有些被翻红浪的更凄惨,衣裳都来不及穿,便被人光溜溜赶出房,迎面一阵凉风吹过来,一个个抖如筛糠,涕泪齐下。

这个嚷嚷:“我乃平国公之子,谁敢拿我?!”

那个嘶吼:“我可是副相家的姻亲,贱奴安敢放肆?”

金吾卫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缓缓抽出横刀,一刀砍在平国公家的庶子身上,冷声道:“再多嘴,某的刀会砍得更稳。”

雪亮的刀刃擦过耳尖,砍下几缕发丝,凉意透骨,平国公庶子吓得浑身哆嗦,跌倒在尘土里,屁滚尿流爬走。

顿时满街寂然,众人委顿着瘫倒在地,噤声不语。

外面的动静传到酒肆里,侍酒的博士、胡奴四散奔逃,正搂着雪肤胡姬喝酒的男人皱起眉头。

一个方脸汉子匆匆走到他身边,附耳道:“相王带着人闯进里坊,说是在抓刺客。”

喧嚣声越来越近,男人心里暗道可惜,推开胡姬,用吐蕃语道:“时机不对,收手。”

汉子迟疑了一下,点头应是。

长街外,李旦沉着脸,目光逡巡,像蛰伏在阴影里的猛兽一般,扫过灯火通明的里坊阁楼。

杨知恩等人静默不语,跟在他身后,带着希望闯进一间间胡肆,里里外外翻找一遍,然后失望懊丧而出。

耽搁的辰光越长,杨知恩心里愈发紧张。

找不到娘子,他这条命肯定是保不住的。

压抑冷肃的气氛中,忽然响起一声掺杂着喜悦的高呼:“找到马车了!”

是秦岩的声音。

李旦立刻转身,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杨知恩愣了一下,后知后觉,终于找回呼吸的节奏。

酒肆雅间,房里没点灯,床帐低悬,月光透过纱帐,照进槅窗,依稀能看清房中的大致轮廓。

武三思一定是疯了。

不用和他废话,光是看到他眼底的疯狂,裴英娘就可以确定,这个男人绝对是疯了,威慑恐吓不会吓退他,反而会令他更加癫狂。

她抿紧嘴巴,牙齿轻轻含着舌尖……

“想自尽?”武三思冷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

一团软布塞进嘴里,裴英娘无力抵抗,含恨扭开脸,不想看武三思满脑肥肠的丑恶模样。

“嫌我恶心?还是嫌我出身低贱,配不上你?”武三思的气息拂在她耳畔,“你落到我手里了,还敢瞧不起我?”

裴英娘胃里一阵阵翻腾,恶心与呕,闭上眼睛。

“看着我!”武三思气极,捏着她的脸,强迫她睁开眼睛,“看看我怎么一点点撕开你的衣裳,怎么强占你,怎么让你尖叫……你现在不是公主了,还摆出这副清高样子给谁看,嗯?”

裴英娘紧闭着眼睛,浑身发颤。她想哭,但是这种时候哭泣不会得到同情,反而会助长武三思的暴虐心思。

她双手握拳,李旦会找到她的,一定会的……

“就是这了!”

楼下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马鸣嘶嘶,火把毕剥燃烧。

守卫的人还没吭声,便被金吾卫一个个当场斩杀。

锦袍护卫们簇拥着面色晦暗的男人冲进内院,男人沉默着跃上二楼,一脚踹开房门,睚眦欲裂,双眼几乎能迸出血来。

压在身上的人被人一把拎起,扔在墙角,裴英娘几乎要喜极而泣,泪光朦胧中,看到探进帐中的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指间略有薄茧。

光凭这一双手,她便认出他来,哭着道:“阿兄!”

喊出口后,才发现嘴巴仍然被塞着,声音嘶哑,只有无意义的啊啊两声。

李旦阴云密布的脸出现在她眼前,他几下挑开绳索,飞快拢住她凌乱的衣衫,取下她嘴里的软布,俯身抱起她,抱得紧紧的,勒得怀里的人低声闷哼也没松手,眼底是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郎主,得尽快离开此地。”

看到裴英娘安然无恙,杨知恩捡回一条命,悄悄缓口气,大着胆子提醒。

事关裴英娘的清誉,必须谨慎。

李旦点点头,命人送来一件织锦斗篷,把裴英娘从头到脚罩在里头,拢得密不透风,每一根头发丝都掖进斗篷,才觉得满意,横抱起她,一步一步下楼。

楼下已经备好车驾,为避人耳目,是一辆普普通通的牛车。

杨知恩抢上前掀开帘子,李旦抱着裴英娘上车,帘子轻轻放下,他搂着她不放,双臂还在隐隐颤抖。

刚才不敢松懈,现在找到人了,他才觉得全身无力,一阵阵后怕浮上心头,心里像是被人掏空了一大块,空落落的。

他找到她了,她就在他怀里,那块残缺的部分一点点被填满,他终于恢复神智,紧紧抱住裴英娘,把恐惧藏进心里。

“郎主。”杨知恩在车窗外道,“该怎么处置武三思?”

“他还没死?”李旦神色冰冷。

杨知恩道:“他还活着。”

李旦慢慢闭上眼睛,旋即睁开,放下裴英娘,掀开车帘,他要亲手杀了武三思。

“阿兄……”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腕上,指尖冰凉。

裴英娘咳喘几声,挣开斗篷的束缚,嘶哑着道,“别。”

李旦的瞳孔急速翕张,冷冷道:“你替武三思求情?”

他差点强占了她!她竟然还替他求情?!

“天……天后……”裴英娘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一个字一个字艰难道,“你…不…能……杀……”

武三思是武皇后的从侄,纵使犯下滔天罪过,也必须先问过武皇后的意思,才能杀他,不然会犯了武皇后的忌讳。

而且,谁杀武三思都可以,不必李旦亲自动手。

夜色冰凉,秋风拂在脸上,凉爽宜人,但此刻只有无尽寒凉。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她怕连累他,怕他和武皇后因为此事起嫌隙。

可他不需要她这样为他着想。

李旦轻笑一声,揽住裴英娘,一手按在她的脖子上,迫使她仰脸看着他,另一只手拉起她的右手,贴在自己脸上。

裴英娘依偎在他的怀抱里,感受到他身上的狂怒压抑的气息,他的脸雪白冷厉,没有一丝血色,但是她摸到的却是滚烫的肌肤,烫得她一阵心悸。

他牢牢抱紧她,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英娘,不要把我当成兄长,把我当成一个男人——一个恋慕你、想拥有你、和你共度一生的男人。”

裴英娘呼吸陡然一窒,睁大眼睛。

李旦低头,炙热的吻落在她眉间,平静道:“我必须亲手杀了武三思。”

他替她拢紧斗篷,跃下牛车,接过杨知恩递到他面前的横刀,缓步上楼,刀尖在暗夜里发出幽幽的冷芒。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更晚了,因为说好100章告白,但是发现几千字写不完,就想凑一个肥章一起发,非常抱歉,鞠躬,再鞠躬!

出嫁仪式一部分参考资料,大部分自由发挥,不准确O(∩_∩)O哈!

二百一十八二百三十七第20章 二十第83章 八十三第73章 七十三第178章 一百七十八第5章 五二百三十六第99章 九十九第161章 一百六十一第59章 五十九第28章 二十八二百三十六第25章 二十五第67章 六十七二百一十五第157章 一百五十七第97章 九十七第35章 三十五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第97章 九十七第185章 一百八十五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第18章 十八第147章 一百四十七第49章 四十九二百二十四第66章 六十六第41章 四十一二百二十第33章 三十三二百二十第94章 九十四第139章 一百三十九第167章 一百六十七第157章 一百五十七第199章 一百九十九第44章 四十四第102章 一百零二第96章 九十六第32章 三十二第131章 一百三十一第130章 一百三十第173章 一百七十三第61章 六十一第131章 一百三十一第146章 一百四十六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第23章 二十三第170章 一百七十第18章 十八第86章 八十六第58章 五十八第178章 一百七十八二百一十九第190章 一百九十第133章 一百三十三第28章 二十八二百一十五二百一十五第26章 二十六第164章 一百六十四第61章 六十一第28章 二十八第185章 一百八十五第80章 八十第58章 五十八第48章 四十八第200章 两百第96章 九十六第92章 九十二第76章 七十六二百三十五第42章 四十二第85章 八十五第128章 一百二十八第67章 六十七二百三十三第184章 一百八十四第84章 八十四第88章 八十八第151章 一百五十一第35章 三十五第86章 八十六第148章 一百四十八第4章 四第204章 二百零四第72章 七十二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第183章 一百八十三第37章 三十七二百一十八第101章 一百零一第180章 一百八十第81章 八十一第49章 四十九第132章 一百三十二第23章 二十三第186章 一百八十六
二百一十八二百三十七第20章 二十第83章 八十三第73章 七十三第178章 一百七十八第5章 五二百三十六第99章 九十九第161章 一百六十一第59章 五十九第28章 二十八二百三十六第25章 二十五第67章 六十七二百一十五第157章 一百五十七第97章 九十七第35章 三十五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第97章 九十七第185章 一百八十五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第18章 十八第147章 一百四十七第49章 四十九二百二十四第66章 六十六第41章 四十一二百二十第33章 三十三二百二十第94章 九十四第139章 一百三十九第167章 一百六十七第157章 一百五十七第199章 一百九十九第44章 四十四第102章 一百零二第96章 九十六第32章 三十二第131章 一百三十一第130章 一百三十第173章 一百七十三第61章 六十一第131章 一百三十一第146章 一百四十六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第23章 二十三第170章 一百七十第18章 十八第86章 八十六第58章 五十八第178章 一百七十八二百一十九第190章 一百九十第133章 一百三十三第28章 二十八二百一十五二百一十五第26章 二十六第164章 一百六十四第61章 六十一第28章 二十八第185章 一百八十五第80章 八十第58章 五十八第48章 四十八第200章 两百第96章 九十六第92章 九十二第76章 七十六二百三十五第42章 四十二第85章 八十五第128章 一百二十八第67章 六十七二百三十三第184章 一百八十四第84章 八十四第88章 八十八第151章 一百五十一第35章 三十五第86章 八十六第148章 一百四十八第4章 四第204章 二百零四第72章 七十二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第183章 一百八十三第37章 三十七二百一十八第101章 一百零一第180章 一百八十第81章 八十一第49章 四十九第132章 一百三十二第23章 二十三第186章 一百八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