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明帝永平八年(公元65年),呼衍獗率石亀、黎繁等五员大将和龟兹、焉耆、莎车联军共五万人马围于阗国西城。城外两座大营迅速陷落,西城已不能守,于阗王广德不敌,不得已举国投北匈奴,于阗国自此归附北匈奴。
于是,北匈奴专门派出屈绝贤为使者,率二百骑常驻于阗国西城监国,并通过控制于阗国进而控制了整个西域南道。从此开始,曾经富庶的于阗国成了北匈奴的附庸。短短近十年时间,丰饶的绿洲国度便被盘剥得村落萧疏、饥寒交迫。 但是,国运的衰微,倒霉的是奴隶、徒附和庶民,牧主们依然歌舞升平,享着荣华。
越是接近王城,破败的村落间,便偶尔会见到贵族和牧主们的府苑。汉使团走到离西城十余里时,官道右侧二三里远,一座气度不凡的庄园露出峥嵘。那是一片楼宇建筑,高耸的门楼、望楼、楼阁、空中回廊和箭楼,遥遥相望。如果是在中原,这座府苑的主人充其量是一个富庶的小地主或商贾,但在于阗国这一片片零落、破烂的民居中,这座虽然远谈不上华丽的牧主庄苑,便仿佛如天上的神仙宫阙,恢宏壮丽,气势夺人!
“哼!”胡焰话中有话地道,“此为呈侯府,前大将军、辅国侯呈于霸府邸,富可敌国,向为汉人屯民死对头!”
“呈于霸……呈于霸……”这座并不华丽的府第与富可敌国实在相差远了些,但班超嘴里却若有所思地咀嚼着“呈于霸”三字,脸上瞬间现出隐隐的杀气和霸气。
原来,班超心头一个深藏的秘密,正与此人有关。当年汉人剑侠、河西军大将韩融曾在于阗国西城死于非命,时任大将军呈于霸难脱干系。窦融老大人晚年,曾专门和他班超谈起过这一段往事,当时行将就木的老将军眼含热泪,为自己未能为韩融及其后人申冤而痛惜不已。班超现在明白老大人当年心愿了,汉人快意恩仇,韩融之死令窦融老大人至死都一直耿耿于怀啊!
班超钢牙紧咬,面色铁青。他暗暗起誓,韩大人英灵不远,现在该晚辈来给将军报这血海深仇了!
胡焰和肖初月见班超脸上分明露出杀气,二人不露声色地对视一眼。呈侯府是韩苑的死对头,连韩苑当家人吴英、锦娘当年都被呈侯肆意奸淫,并差点被逼为呈侯婢妾,胡焰和肖初月恨不得寝其肉、饮其血,他们连做梦都盼着手刃老贼的那一天!
临近西城时,看着高高的城墙、北城门上破败的谯楼和城内高耸入云的大寺院,班超和整个汉使团都感觉出,进入西城后一定做不成太平使节了。因为他们看到了鲜血,城门顶端悬挂着的两个黑色的木笼内,分明是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血滴到下面的黄土上,成团的苍蝇在嗡嗡乱飞,贪婪地叮着黑色的血渍。
饿民遍地,匪盗便丛生。那是半个时辰前刚刚被斩首的十余盗贼,正被悬首示众!
刚刚来到于阗国,未入城门先见血,似乎不是好兆头。果然,汉使团一直来到西城的北城门下时,仅见到了于阗国宰相私来比、大都尉休莫广鵛、译长圉拨等官员的迎接。于阗王室、贵族与国中吏民对汉使团态度的反差,令班超和淳于蓟大惊!
此时的北门,聚集了数百名国民、商贾。班超持节在前,汉使团张赤旗逶迤而来。年已花甲的于阗国宰相私来比、一身甲服的大都尉休莫广鵛率众官和国民们躬身抱拳施礼迎接汉使,“于阗国国相私来比率众官奉国王令,在此恭迎大汉上国使团,莅临于阗国!”
与衣衫褴褛的国民们不一样,虽然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私来比与于阗国官员们却头戴尖顶官帽,上缀彩色玉石,身穿缎襦,足踏麻质船履,腰悬宝剑,脸上挂着汗,却态度恭谨、一丝不苟。
于阗国众臣未拜汉使,班超便未下马。副使淳于蓟抱拳用金属般的寒冷声音问道,“本副使诘问国相,汉使万里远来,不见国王、王妃远迎,此即于阗国待客之道邪?!”
译长圉拨翻译后,私来比抱拳深深躬下身子道,“请大使见谅,国王因陪同莎车国使节至昆仑山狩猎偶感风寒,现正在宫中静养。恭请大汉上国大使先至馆舍暂歇,今晚国王将在王宫举国宴为大使接风!”国相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十分明确。饷食后汉大使应到王宫进见国王,晚上国王再在王宫为汉使接风。
见班超面无表情,淳于蓟怒目而视,情急之中,大都尉休莫广鵛又再躬身致礼,并对淳于蓟道,“于阗国大都尉休莫广鵛恭请汉使息怒,请大使先至馆舍歇息,一切从长计议!”
宰相的话不软不硬,不冷不热,汉使团的士卒们都露出愤怒的神色。大都尉休莫广鵛的话,又令众人忍俊不禁。西域弱小,自前汉起汉使从来嚣张。此时人家说得再明白不过,没再敢说请汉使上朝瑾见国王,递交国书,而是先至馆舍歇息洗尘,晚上国王亲来接风,你还怒什么?
淳于蓟没有得理不饶人,而只是哼了一声,便命宰相和大都尉前头带路,汉使团一行随同进入西城。见汉使团已经入城,随行而来的各部族吏民,这才欢欣散去!
汉使团一律骑着高大的乌孙战马,张汉军赤红战旗,汉使班超坐在赤萧上,鞍前则蹲坐着小姑,可谓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儿童们光着腚吵吵嚷嚷地跟着汉使团跑,走过巍峨挺拔的牌楼,坦然接受城中衣衫褴褛的吏民们夹道欢迎,可谓风光无限。可自进入西城起,映入班超眼帘的是一片毫无生气的土灰色格调建筑。
街道肮脏、零乱、尘土飞扬,破烂、倒塌的街道围墙内,民居破烂不堪。一道道小巷口和街道两边的污水沟内,污水横流,粪便、垃圾成堆,蚊蝇乱飞,阳光暴晒下气味难闻,令人窒息。店铺低矮、破旧,吏民衣衫褴褛,无精打采,赤足劳作的奴隶们便在这污水中来来回回忙碌着。北匈奴已下于阗国数年,可民居、寺院、围墙上还能见到大战后龟兹兵卒劫掠时留下的痕迹。
鄯善国王城虽然也贫穷,但却管治得井井有条。西域南道曾经的强盛大国于阗国的王城,却仍未从战争创伤中缓过元气,一付破败不堪、积贫积弱、摇摇欲坠的景象。但有一处例外,它便是馆舍。这是专门用来招待各国使节的地方,如同后世的国宾馆,馆舍内与城中的破败景象形成鲜明对照。
原来,北匈奴南呼衍部为了与当年主管西域事务的日逐王派出的僮仆都尉相区别,向西域派出了西域都尉。这个西域都尉呼衍獗率领龟兹、焉耆、莎车大军逼降于阗国后,曾纵兵在西城抄掠十日,城内外妇女均被奸淫,无数国兵被屠杀,吏民血流成河、十剩二三,寺院、民居、王宫都被劫掠一空。当时唯有这座馆舍,因是呼衍獗与大将石亀临时住所故而得已幸免!
于阗国地当商道要冲,其王治西城曾是西域最繁胜的城市。当年于阗国战胜莎车国后,国力在南道首屈一指,城池面积比鄯善国的驩泥城要大四五倍。馆舍大门前一二里处,小广场上是一座巨大的牌楼,巍峨矗立,气象万千。当年国王广德战胜莎车国后国势最强盛时,为弘扬不世战功,便建筑了馆舍和得胜门,从而成为西城最亮丽的风景。
现在,这座象征胜利的建筑,上面却残留着箭簇和刀斫的黑色痕迹!
馆舍在王宫东侧二里处,高大的围墙内,主楼是一座夯土地基木头宫殿式三层建筑,其余厢房、马厩都是与城中房舍一样的夯土墙面、上苫茅草再涂抹黄泥巴的平顶屋。主殿之前是一个荷花点点、绿荫素裹的人工开挖的池塘,水面上荷花盛开,景色宜人。池塘水与城外的白玉河河道相通,水面中间是一座豪华的楼阁水榭,由一孔石桥通向正殿之前。
主殿名为虞公殿,这个略显破败的建筑全部由昆仑山柏木建成。自半年前进入西域开始,这是班超看到的最豪华的一座建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这座建筑不难看出,于阗国现在虽然落泊,但即便衰败的于阗国仍比鄯善国的国势要强盛多了。
汉使团将驼、马送入马厩内,然后入住各排厢房之内。班超与淳于蓟等众将,自然便居正殿虞公殿。班超、淳于蓟居三楼,而中军众将则住在二楼,一楼则是会客、礼宴之所。
等人马安顿下来,私来比与休莫广鵛带着众官,在虞公殿一楼厅堂之内,举午宴为汉使团洗尘。汉使团到来,国王与王妃却避而不见,这非同小可,众将神情都非常紧张,但班超和淳于蓟却频频举爵,谈笑风生。
宴毕,于阗国众官归去,汉使团众将都来到虞公楼三楼。虽然是午后,气温极高,吹过三楼的穿堂风儿都是热的,人一动不动都要出汗。楼下树上知了在恬噪,小姑、寡妇二犬已经趴在楼板上大睡开了。不一会儿,馆舍内的小厮们便送来了巨大的冰块摆到冰盘内,并关上窗上的牖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