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恭又巡视了西城、南城,最后他伫立在城头。天寒地冻,冰雪封山,北匈奴大军虽然都龟缩在山下大营内躲避风雪,但左鹿蠡王在疏勒城四周留下了几组斥侯。这些冰雪动物躲在丛林边缘的雪窝内,烤着篝火,严密监视着城中汉军的一举一动。
他正要下令派人清理掉周边斥侯,再偷偷进入天山密甸,赶一些牛羊来。就在此时,他在雪光中隐隐看见,疏勒城南边、西边的林缘爆发了小规模战斗,监视疏勒城的斥侯小队藏身的雪窝子分明已被人给端了。
耿恭知道,这一定是王夫人派昷枂、獷巳羊击杀了北匈奴斥侯,准备来送牛羊。他赶紧令石修派出两组士卒,清理掉城北和山涧东边的敌斥侯,并密切监视山下动静。
山巅密营内储藏的牛羊,是汉军能在严寒中坚持下去的唯一依靠,不能出一丝差错!
过了子时到了后半夜时分,城南边的大山涧内,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雪帘中晃动,暗影越来越大,那分明是王夫人派士卒赶着牛羊来了。
耿恭迅速下到南门,只见军候朱书、什长成郇已经打开城门,二三十头牛、二百余只羊,如一片潮水一般,正在进入城内。几个老羊皮袄已经成了白色的大雪球,他们在半人深的积雪上费力地挪动脚步驱赶着牛羊群。
等他们全部进入城内,才知道是昷枂派来十余名士卒。汉军士卒们都起来了,他们激动地将昷枂等人请进屋内,可昷枂却恭恭敬敬地站在城门下,等着最后一个人。当纷飞的积雪中,一个娇小的身影费力地挪入城内时,耿恭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他冲了上去,当着众将的面将已经变成雪球的王夫人紧紧地拥进怀中。
汉军已经断粮二日,这批粮秣的到来,救了大急。
连夜吃一顿羊肉汤,士卒们迅速恢复了体力。官署内,王夫人向盆火内加了几块炭,湛蓝的火苗跳跃着,室内温暖了些,她才将所知军情尽数告诉耿恭,“将军,都护府与柳中城已陷,北道各国均已反汉,陈睦都护、关宠将军与几千将士均已殉国。北道惟疏勒城、伊吾庐城仍在汉军手中……”
军情说完,耿恭双目冒火,十分不解地道,“吾实在不明白,国中究竟发生何事,听凭西域汉军败亡。天寒地冻,此正用兵之时,河西至柳中城二十日即到,朝廷为何不发援兵?”
王夫人黯然道,“将军……大汉正在国丧……”
“国丧?!”耿恭双目圆睁,腾地从坐床上站了起来,手中黑泥碗摔到炕上,又滚到榻下地上。他震惊地看着王夫人,“此言当真?难道……”
“涿鞮从匈奴人口中得知……”王夫人悲伤地道,“皇帝陛下已大行,国丧期间,朝廷断不敢对外用兵啊……”
“陛下……”耿恭闻言,如雷轰顶,他从席上跪起,向着东方,叩头不止,低声呜呜地痛哭失声,“陛下,没有汝,吾等或将成弃儿啊……”
王夫人担忧的地道,“将军……是否暂勿告诸众军?吾怕……”
“不!”耿恭抹掉眼泪,坚定地道,“来人,集合全军,连夜为皇上举哀!”
军侯和士卒已经知晓噩耗,他们就象一群失去阿翁阿母的孤儿,每一人都哀伤泪落,男人低沉的哀鸣声笼罩着被积雪覆盖的疏勒城。队伍集合到官署前,在耿恭的带领下,将士们面向东方跪下,在厚厚的积雪上,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响头。
礼毕起来,在士卒们呜呜的低沉哭泣声中,耿恭双目含泪,面向士卒们坚定地道,“皇上已龙驭宾天,举朝大丧之机,朝廷暂不能发兵救援,疏勒城或为吾等葬身之地矣。吾欲再派人至敦煌郡求救兵,诸位家有尊、幼需供养者,今夜可翻越天山结伴南返为吾使者,禀报朝廷……”
但军侯、士卒知道耿恭心意,他们无一人愿归,而是打断耿恭的话,齐声铭誓,“吾等不返,愿随校尉,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举哀毕,军侯与士卒们都黯然返回室内避寒,耿恭回到官署。王夫人将他的脑袋抱在怀中,默默地陪着他流泪。
良久,耿恭才道,“夫人有所不知,皇上是千年一出之明君哪……皇上驾崩,大汉经营西域或将半途而废。倘若果如此,殉国将士岂不白死了……”
“将军不必难过,寿运之数天注定,非人力可为。大汉与匈奴势不两立,断不会半途而废……”王夫人道,“班超将军在疏勒国,仍在经营南道半壁,匈奴人高兴得未免早了些……”
耿恭问,“仲升景况如何?”
王夫人道,“涿鞮说,南道各国已尽为汉使团所据。商道未断,北匈奴人将数国几万兵马,奈何不得班超司马疏勒军几千人……将军,北线已失,吾以为干脆撤向伊吾庐,与宜禾都尉合兵一处……”
耿恭咬牙恨恨地道,“恨吾无班司马之能,被围孤城,动弹不得。然陛下诏令吾守车师后国,无撤退令,吾便无权擅自离开。况且,吾多守一日,只要疏勒城一日在吾手中,单于便不能抽兵攻击疏勒国,此为大局尔!”
王夫人再一次坚请道,“奴奴以为,将军应弃疏勒城,翻雪山进入伊吾庐,与曹钱将军合兵一处,只要坚守伊吾庐坚城……”
“不,夫人,吾不能撤!”耿恭想也未想便说道,“冬季马瘦,匈奴人即便打下疏勒城,也得等到明年夏天马肥之时才能攻疏勒国。届时,国丧已过,朝廷断不会无视西域沦陷!”
“将军……”
王夫人热泪盈眶,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抱着必死信念,她看着这个视死如归的铁血男儿,突然抱住他的大脑袋,并紧紧地吻上他的嘴唇。室外寒风呼啸,雪花纷飞。而室内的火盆边,两颗饱经风雪沧桑的心灵,终于紧紧地倚隈在一起。
生死决绝之时,他们在绝境中相守,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中,两个孤独、苍凉的生命碰撞出了爱的火种。在这个不寻常的夜晚,这个娇小的妇人用女人的万千柔情,用生命迸发出的火花和热度,将这个男儿胸中的寒冰融化……
只到当夜黎明前,王夫人才带着昷枂等人又悄悄返回山上,飞扬的积雪迅速抹平了痕迹。
从这场漫天大雪开始,单于便不时派人巡视疏勒城。他不解,这城里到底有多少粮秣,士卒、战马到底吃什么?他派人更加严密地监视疏勒城周边的每一道山峦、每一个冰雪峡谷,彻底隔绝了疏勒城与周边部族的联系,但却一无所获。气急败坏之下,他又发起了多次强攻。可大雪封山之时,士卒在半腰深的积雪中行动不便,几次攻城匈奴人丢下数百具尸首,还是狼狈败下山去。
但是,冰雪连天,气温暴寒,大战不绝,饥寒交迫的汉军士卒也在急剧减员。几场血战,汉军伤亡过半,大量减员。而冻饿交加之下,多数伤员未能熬过这砭骨的寒冷,到了阴历十二月时,城内能战汉军士卒已不足二百人。
正是隆冬之时,天越来越冷。来自中原的汉军士卒都被冻伤,晚上只能挤在一起睡眠以抵抗暴寒,很多人晚上一睡下去,第二天便再未能起来。现在能吃的东西只剩下战马,耿恭不得不命令杀战马,先救人要紧。
到了十二月底,大雪已经完全封山。二十七日夜,昷枂先用箭通知耿恭派出人员消灭山上的匈奴斥候。耿恭知道他们要送给养来,便迅速组织数十人分成十数个小队,在朦朦胧胧的雪光中隐秘进入山上,搜查每一道雪岗、每一个冰雪峡谷、每一个丛林,从而将匈奴斥候一一清除。后半夜,王夫人又亲自冒险送了一次给养。
这一次,她把所有储存的牛羊全部送来了。
耿恭的官署内,火盆内湛蓝的火苗在跳跃。耿恭与王夫人相对跪坐在席上,王夫人饱含内疚地对耿恭道,“将军,山上再无牛羊,山下被匈奴人看死。吾住处已为北匈奴斥侯侦知,勒令吾三日内退回务涂谷,吾再不能为将军送粮秣,这可怎么好?”
两人相对无言,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此时疏勒城中汉军已经陷入绝境,些许战马、牛羊坚持不了多久!
看着她忧虑的目光,耿恭昂然说道,“夫人勿忧,有这批牛羊,吾定能坚持到明春,彼时朝廷定会发救兵……吾为大汉校尉,即使无救兵,也要钉在这里,只至最后一个人。死何所惧,疏勒下匈奴人遗尸数千,死亦无忧矣……”
“将军……”
王夫人突然从席上起身,走到耿恭身旁将他紧紧抱住,泪水涟涟地恳求道,“将军,大汉国丧,无暇西顾。吾求汝了,还是撤兵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