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未曾吃过东西了,我坐在客栈里头胡吃海塞,顾怀远端了一张凳子坐在我面前,含笑地看着。我吃得正高兴,冷不防顾怀远一个榔头敲下来,让我不得不止住了我那惨不忍睹的吃食。他朗朗地笑道:“你吃个劳什子?”一双手却撩起我衣衫直往里头探去,我正一脸悲愤的不知先说“非礼”好还是先吼“打劫”好,顾怀远那臭道士下一个动作却是十分讨人嫌地将我先前吃下肚的东西一点不差地掏了出来。我定神看去,竟然不少:一碟云片糕,一个春卷,两个馒头,一整串的糖葫芦……他咧着嘴直冲我乐:“看什么看?有本事你让本大爷掏不出这些东西来啊!”
我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垂下脸去看我那破窟窿似的漏风的身体——好吧,我没本事。
众位看官,此刻该是明白了这十里荒村唯一的客栈为什么只剩我和顾怀远那臭道士二人了吧!没错,别人都叫本姑娘给吓跑了!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本姑娘当年死的时候,也还是花容月貌沉鱼落雁的好皮囊,可惜不过方方五百年,竟然只剩下了一具森森白骨。苍天怜我让我修炼成精,可惜没有皮囊却是我如今的致命伤。可怜我一个正当芳龄的白骨精,却不得已跟了一个臭道士在天涯海角里瞎混,这个姓顾的妖道不知道是何时瞄上我的,反正自我有意识以来就一直跟着他。
顾怀远那厮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可他身为一个道士我却从未见过他降妖除魔。反倒是他日日夜夜的奴役我,我俩混在一起都这么多年了,全靠着我帮人化妆画皮挣银子为生。……真真是心酸的五百年,据目测,这时间期限还是在不断的拉长啊。
顾怀远瞧我一声不吭的样子,也存了要讨好我的心思,于是拍拍我孱弱而又骨感的肩膀,放低了声音显得特别温柔:“怎么?还生气啦?”我扭过身子去不理他。他叹了口气,将从我肚子里掏出来的所有吃得都推到我面前:“好了,别生我气了,这些还给你就是啦!知道你爱学人。”
我撇撇嘴,心里想:要是我有一个皮囊,估计也能眼圈一红,梨花带雨地哭上一回了。
——可惜我是个白骨精。
顾怀远拿手温柔的抚摸了一下我的头盖骨,道:“得了,是我错了,你别气了……喏,把这些吃的收好。小白骨,我们马上又要开始赶路了!”
我真想把我满脸的白骨凑到他眼皮子地下让他看看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人都死了只剩下一身锃亮锃亮的白骨了,哪里担当得起他一个“小”字!于是我动容地道:“妖道,其实你年纪也不大,不过将将五百二十岁罢了!”
他神色有些波动,眼风一扫竟是十万分的凌厉状,然而看着我眼里却满是笑意。这妖道,仅仅一瞬便化作了绕指柔!五百余岁的我又怎会吃他这招?眼见他眼中的凌厉统统化为笑意,叫我不禁脊梁柱一寒,总觉着有哪里不对——
他笑而不语的形状真叫人看得心乱如麻。他似乎有些委屈,一直低垂着眼,睫毛轻颤,看起来无比的纯良,而从他嘴里吐出的话却是毫不留情,与我而言那笑就跟□□似的,慌忙把眼别开——“小白骨,你说谁是妖道呢?”尾音微微上扬,却是出人意料的好听,带着点蛊惑的味道。然后抬起眼,简直要将人的魂儿都勾走似的,黑漆漆的瞳孔一直注视着我,我感觉我整个人快被他的眼神吸进去了。
然而作为一只活了五百年的白骨精,我才不会上他的当!
……我坚定不移地把“你不就是个妖道么”咽下,乖乖的不说话,直接求虎摸。——非是本白骨精胆小,实乃这道士忒能作妖,而且……我依稀还记得上月我也曾怒骂他“妖道”,最终晚上不得不抱着他的臭鞋睡的悲催往事……
一路无语,直到晚间。
待我们随便应付了些干粮便开始五百年前养成的习惯,雷打不动的唠嗑了,顾怀远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翻翻找找终于小心翼翼地找出一物,递给我。我细看,此物竟薄如蝉翼,光华流转,我正在惊叹此物的巧夺天工,却听顾怀远道:“此物乃鲛绡,从今天起它便是你的皮。没我允许不许换下!”我稍稍一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们又要去做生意了。
画皮这个行道很稀奇,所以我们的客户不多。大都是私底下相传。因此我深以为“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就是用来形容我们的。
我通常的没有皮的。我的皮想来是在五百年中蹉跎着去了,但是老是顶着白森森的骨架子穿着黑漆漆的斗篷,别说顾怀远了,我的压力都有点儿大。但是这样做省钱,去哪儿吃饭哪儿都不要钱。——店家看见了我,别说收钱了,赶紧逃命才是真。
苍天可见,我是多么一只纯良的白骨精啊!我只茹素!
待我画好了皮,顾怀远已邻着火裹着毯子沉沉睡去,我看着手上刚刚画好的皮,稍稍叹了口气。想我手上画出来的绝色美人儿多了去,给自己画皮的时候怎么就不由自主地画了张平淡无奇的脸呢?这张脸我估摸着顶多算得上清秀,还是那种没有长开的小姑娘似的清秀可爱。这实在不符合我五百岁高龄白骨精的身份,但是我还是像是受了虚空中淡淡月华的诱惑般,不由自主为自己套上了皮,寻了一件顾怀远为我准备的衣服穿上,然后梦游似乎走到一旁的河边。
——河里倒映出的,是一个笑得甜美的小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的豆蔻好年华,眉如远山不画而翠,微抿朱唇不点而红,笑起来两颊便路出小小的梨涡,看起来还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天真。还真是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孩子的脸……我在心里这般想着。
虽然这皮画得不够鬼斧神工倾国倾城,可偏偏我觉得这身皮甚合我意。这模样,简直像是我的前世一般亲热熟稔。我走到顾怀远身边,本想将他唤醒,叫他也陪我一道开心开心开心,但是伸到他面前的手,顿了一顿又收了回来。
唔,人间有一句诗似乎是这样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我此刻竟然也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羞怯来,我难得的老脸一红,背着顾怀远默默地抠了一会子地,然后反应过来这里根本没人醒着看得到我的窘态,于是胆儿瞬间就肥了起来,欢乐的拉开顾怀远的被子,哧溜一下钻了进去,他不满地将我的头往他怀里按按,道:“百骨别闹,好好睡觉!”
我默了,沉睡至此还不忘说梦话,顾怀远你真是够了!我愤愤地想着,想要瞪大眼将他瞪醒,不幸的是没一会儿就困了,倚着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