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七年四月, 康熙帝躬送太皇太后灵柩奉安暂安奉殿。其后起陵,称昭陵。
九月喀尔喀部为准噶尔部噶尔丹攻破,迁徙近边。这一突发事件延缓了康熙原本南下的行程。
噶尔丹很早便昭示了自己的野心, 这匹草原苍狼, 终于按耐不住了!虽对噶尔丹早有戒心, 但此刻他还未与朝廷起任何冲突, 所以朝廷还有时间准备一切。
十月, 上大行太皇太后尊谥号为孝庄仁宣诚宪恭懿翊天启圣文皇后,升祔太庙,颁诏中外。
“昔奉我皇祖太宗文皇帝赞宣内政, 诞我皇考世祖章皇帝,顾复劬劳, 受无疆休, 大一统业。暨朕践祚在冲龄, 仰荷我圣祖母训诲恩勤,以至成立。”
“设无祖母太皇太后, 断不能敦有今日成立。”
十二月,康熙下令建福陵、昭陵圣德神功碑,御制碑文。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康熙帝第二次南巡,临阅河工。愈近苏州, 康熙心中愈是百转千回, 距上回相见, 竟已过一年有余。
再见面会是怎样的光景?
苏州仍是印象中的那般繁华。街道两旁的小贩不遗余力地叫卖着, 路上行人匆匆,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计奔波。若是在其他地方看见这般生机的场面,他会很高兴, 可这里是苏州。
越是接近“一痕沙”他就越有近乡情怯的迷思,当“一痕沙”映入他眼帘时,他的脚竟不能移动半分。眼前出现的,是曾经沈宛站在门口含笑温柔地看着他的情景。
“主子……”李德全不解地看着主子的侧脸。他不是一路都在期待这一刻吗?
康熙楞楞地站着,完全无视来往百姓好奇的目光。
“先去……”
康熙先去了恨离的坟墓。这个小小的坟墓,也许就埋葬着他和沈宛一生一世的缘分不是?失去孩子,宛儿究竟是有多痛!而他,竟是连伤心凭吊的时间都没有给自己。
恨离,你恨皇阿玛吗?恨皇阿玛无力保护不了你?恨皇阿玛那样伤害了额娘?
恨皇阿玛吗……
那一瞬间,他惊觉,恨的不是皇祖母的无情,一直以来,他在的,仅仅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身后轻缓的脚步声拉回了康熙的思绪,转头他便对上了一个男人俏笑倩兮的眼。纳兰性德?不!那个人不是纳兰性德!可是他又是谁?为何与容若张得如此相似?微微上扬的唇角,他眼中饱含柔情,上扬的眼角,媚如春夜。
这个人不是纳兰性德!
他手中拿着一只色彩斑斓的风车。在冬日灰蒙的天地中,风车好似变成了这个世界唯一的色彩。
苍月傲风越过康熙,拾起坟头的波浪鼓。那鼓看着有些旧,沾染了些许尘灰却也丝毫没有破败的样子。“刚才经过市集的时候看见的风车,下次叔叔做个弹弓给你。”
“你是谁?”康熙问。
“上官傲。”苍月傲风转身。
自称上官傲的男子的笑容无端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和沈宛间的一段对话。那时他悄悄潜入沈家,只为了见沈宛一面,不想却看见了散落了一地的画纸上,画纸上洋洋散散地画着同一个人。
他时而朗笑,时而皱眉……画中人大都笑得如身后桃花一般绚烂。
他当时问沈宛他是谁。她回答说这是故人。他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还知道了他们之间青梅竹马的曾经,更知道了这男子已与他们生死两端……
而那时,宛儿毫不遮掩地告诉他,自己忘不了这个男子……
这是一个曾经让他感到不舒服过的人,不过也幸亏这是一个已逝之人。
“上官傲……你不是已经死了?”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误会。”苍月傲风挺直了身躯,直视眼前这个手掌天下人生死的男人。“我只是很后悔,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那么迟才回来,她原本不该吃那些苦。”
康熙瞬间握紧了拳头。他一向自制,天大难题压在头上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这个上官傲,却可以短短几句话就惹恼他。
“如果你此次来是为了挽回什么,那我劝你别浪费时间了。早在失去恨离的时候,就已经覆水难收了。”苍月傲风的目光投向山上的佛寺。“我该去接她了。”
康熙即使生气,但却还是冷静地站在一旁。他看着他们从佛寺里出来,看着苍月傲风隔绝掉沈宛的视线,看着他为她披上披风,看着他动作轻缓地牵引着她……
“如何?要不要随我去?”苍月傲风伸手掸去沈宛发间随风而入的雪花,动作轻柔。
“不要。我怕冷。”沈宛知道他说什么。他再次提议她跟他回他的家乡,那个他孩提时代的、如桃花源一般的地方。
“不要紧,我一直抱着你便是。”苍月傲风咧嘴灿笑。
“还是冷。”沈宛边说边拉紧身上的披风。目光流转,在看见远处站着的身影时,笑容凝固在了沈宛的眼角。
仍是没有由来的一阵心疼。她低声呢喃着。“他来了……”
苍月傲风转头,目光对上了康熙犀利的眼。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康熙举步向前,缓缓走近他们。天知道,泰山崩于前仍能面不改色的他此刻有多紧张!他在害怕心中的某一个念头,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
“他便是你不肯回到我身边的理由?”话一出口,康熙便懊悔地想杀了自己。此刻的他就像个没有风度的嫉夫。
苍月傲风他转身拉拢沈宛的披风,而沈宛则低头任由苍月傲风贴心的动作,两个人都没有回应康熙犀利的责问。
“我在前面。”苍月傲风最终决定先回避。
目送苍月傲风离开,沈宛终于对上了康熙的眼。两人久久没有开口。如此便是相顾无言?
“你不该来。”
“可是我来了。”
“玄烨,何苦在为难大家。”
康熙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是谁?”
“他是……”沈宛看了紧闭的门一眼,知道他就在门外,目光柔和了下来。“他是上官傲,记得他吗?”
他就是该死的记得他!
那个画中的少年,是他心中最介意的一根刺!那个,宛儿说生死两端,相思苦也漫长,生死两端,相思痛也断肠的少年,那个宛儿说他已然幻化成风了的少年……
康熙的心一阵紧缩。她曾经说过,他是唯一一个能让她在午夜梦回时心生柔情的人,只是他已逝。可是如今他却真真实实的站在他面前。
“有些事情我也不是很明白,只是经历了那么多,不想再问了。”沈宛淡淡地别开眼。“假如有一天我能放下现在的一切,我想我会跟他走。”去他口中那个远离世俗纷争的桃花源。“玄烨,我把同心环弄丢了。”
康熙的右手不自觉地贴住胸前最靠近心脏的地方——那是,六年前她亲手挂在他胸前的同心环!
“从京中回来,我弄丢了恨离,也弄丢了同心环。一直不敢告诉你,只是……”沈宛停住,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
“你还是不肯回头看一下?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康熙仍旧不肯死心。他不相信曾经的海誓山盟如今会如同秋日的枯叶一般消逝。海誓山盟……他好像没有给过她任何承诺,而她也聪明的不想他讨要任何承诺……
“我回头了。”沈宛的目光望向前方背对着他们而立的苍月傲风。“我看见了他。”
回应沈宛的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其实我现在已经弄不清你之于我究竟是何种意义了,初时也许心心相系,可是后来感情参杂进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恨一个人是一件很耗损心力的事情,我从来都是一个狭隘的人,我放不下很多事情,同样也想不通很多事情。”不似他,她这辈子学会最多的仅仅是庸人自扰。“玄烨,我好累……”
“你恨我?”
“我恨爱新觉罗家的所有人。”沈宛道。其实放不下的不是仇恨,而是心中难以忘却的遗憾。
“玄烨,何不放了我,放了你自己,放了所有人?”这是她一直在哀求他的。
康熙沉默许久,然后伸出一只手将沈宛半勾进怀里,另一只手勾起她的下巴。“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我原以为这件事情上我们已经有了共识了。宛儿,没有理由把我一个人留在地狱不是?”
如果沈宛此时正视他,她也许会看见他眼中的气愤与卑微。卑微,这原本不该在他眼中出现的情绪。他在求她!用他的方式在求她!只是,这次她好像根本不懂,也可能,根本不愿意再去懂。
她懂他的!她应该懂他的不是吗?可是他此刻在她眼中只看见了无奈。曾经相爱相知的美妙感觉,如今又在何处?难道就真如皇祖母所说的那样,所有的拥有都只是在加速一种失去。
不!他不甘心!他并没有失去她!并没有!
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一痕沙”的,只是恢复意识起,就看见两个男人坐在她身侧敌视着彼此。
“姑姑,吃这个。”欧阳屈将沈宛爱吃的素菜夹进沈宛的碗里。其实他很高兴皇上来了,这样姑姑就会不辛苦一些,可是隐隐的,他却有不好的预感。
饭桌上的气氛沉寂地几乎让人窒息。
“主子!”疾步进入饭厅的索额图看是有要事要说,但是当他看到苍月傲风的脸时,一朝重臣竟楞在原地无法说出话来。但很快,他有立刻恢复了神色,“主子,派去各地的探子都有消息了。”
沈宛先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康熙,随后又想是明白了什么一般,淡淡地别过脸继续吃饭。真的到了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她连最后以个可以留在他身边的理由都没有了。
是夜。
江南的隆冬较之北方,真是只能用温暖二字形容了。
康熙遣退了李德全,独自一人站在庭院中。
“这种事情一直都是有陈廷敬做的,皇上现在交给索额图,难免有失公平,他的门生遍布朝野。”沈宛无声无息出现在夜色中。
康熙叹息似地呼了一口气。她总是能了无声息地猜中他心中所想的事情。积压在心中许久的难事,康熙净是无奈。“你又不是不知,去年他的亲戚因贪赃被劾罢,他身受连累,之后,他便借口父年八十一岁,盼望相守为由,要求解任回乡。朕答应他了,只是他扔下的烂摊子,朕要再找人收拾,着实困难。”
“陈廷敬可以回来。皇上虽免却了他在朝中的职务,但仍让他继续担任修书总裁官一职,不是就在为他回朝铺路。”
康熙一愣。“还不是时候。”
“朝中并无公平可言,天下事亦是如此,所以皇上处理起来才会如此难以抉择,因为内心仍是偏颇。内心没有分别心,就是真正的苦行。”
“每回与宛儿谈过,即使寥寥数语,也总能令人茅塞顿开。”康熙笑着回头。
沈宛但笑不语。她走上前,冰冷的小手握住康熙的手,将龙型玉佩郑重地放在他手心。
康熙隆起眉心。“何意?”这玉佩是调动他所有暗部的信物,也是“一痕沙”的重要信物,现在还给他是何意?
“你明白的。”沈宛缩回手,退了一步,让康熙连拉住她都来不及。
“你在为今天的事情生气?”未经过她调动暗部,那是因为所要调查的事情紧急,来不及交由她,再通过她回报。“事情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是如何都不要紧了。之前一直放不下‘一痕沙’,放不下很多事情,如今想想,其实只是我在为难自己,给自己一个不离开的理由罢了,可是正如太皇太后所言,人生没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她再也没有那样的气魄。曾经渴望过飞翔,因为她有征服整片蓝天的野心,如今,跌倒了那么多次,羽翼折断了,也懂了,是曾经向往的蓝天征服了她。
“玄烨。”沈宛开口截住康熙任何解释挽留的话。她害怕,害怕听到他说一句“不要走”,自己就会丢盔弃甲什么都忘记了。
“我累了,想离开这个战场了。”
也许永远不会忘记那日要求苍月傲风带她离开那日的情景。
在市集看到一位贫穷却又焦急的母亲抱着病离支骨的儿子恳求大夫施救,心中突然就升腾起了无限的渴望。那日胤祯柔软的身体依偎在她怀中的甜蜜感觉至今她仍时长在心中反复温习。原以为失去了恨离,她就不再有渴求了。天下母子何其多,可是在看到市集那对母子却偏偏在那样的时刻戳中了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不要我了吗?”沈宛问。
苍月傲风看着她,神色复杂。“你明知道答案。”
“我想要个孩子,可是大夫说我今生难再有孕。”
苍月傲风没有回答她,只是心疼地看着她,然后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那这里怎么办?你能放下?”
“我不舍将屈儿留在这里,可是瑟儿和政儿还在,还有,他一直都在……”现在的一切,原本就是他给她的。
她连一丝可以反悔的余地都不曾留给自己,她甚至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去向。
或是她仍在挣扎什么?仍在期待什么?
“你真的确定了?”苍月傲风给沈宛最后一个可以反悔的机会。
“我只是舍不得恨离,得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了。”沈宛低下头,眼中有薄薄的一层水雾。
“他呢?”
“……舍得……”她抬头,眼角终于有泪滑落。
苍月傲风拉进了沈宛的披风,缓缓放下马车的布帘。
晨间的雾气,“一痕沙”门口的红灯笼是这个尘世给她最后的温情印象。
这一次,确定就是要这样离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