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定完丰收村的事情后,周冲被安排去了市里学习,由于知道周冲的脾气,所以刘东明并没有去看望他,刘东明也知道,保持刻意的距离更好,锦上添花远不如雪中送炭。至于周冲他亲爹吴文瀚知道周冲在花山做的那些漂亮事情后,心里高兴,但也没有去见他,既然劲头不错,就让他这样持之以恒的干下去呗。
培训一个星期,便匆匆回到花山,虽然离过年还有快一个月的时间,但数不清的总结、检查、表彰和会议已经接踵而来了。
而让周冲更头疼的不是这些什么总结检查表彰或者会议,这些东西都不是问题。而是在他回来的当晚,黄敬德黄书记便亲自来到清源旅馆找到了周冲谈话,谈话的内容无非是遇见难题了,他左思右想,现在也就周冲能干。
周冲还能不知道这肯定是个苦差事,但心里一想锻炼锻炼也好,反正自己也不图什么。于是就应承了下来,见周冲应承下来后,黄敬德这才一五一十的跟周冲托底了。
原来,花山镇在承接沿海经济产业转移之前,经济一团糟糕,所以也没有个明确的管理。有企业进来,都是捧得比天还高,他们想在哪儿建厂房就在那儿建。原先倒也没有问题,但是现在出现问题了,现在花山镇的经济是越来越好,企业越来越多,必须得做出一个完整的规划才行。
于是,没办法,镇政府只能出钱请那些以前为花山镇做出卓越经济贡献的工厂搬迁到工业县去。总不能,这里搞一个厂房,哪里弄个公司,不便于管理倒是其次,造成极大的资源浪费才是最主要的。
人家弄得好好地,让人家搬迁,这无疑是件困难的事情,但是为了花山镇的长久发展,不得不尽快做出这样的决断,否则拖得越久阵痛越大。
所以承接了这个任务之后,第二天周冲就立即召开了工作小组会议,听取花山工业小区拆迁谈判在近一段时间的推进情况及遇到的问题。应该说,情况要比周冲预想中的好很多,在整个工作小组的共同努力下,花山镇涉及到拆除搬迁的企业共有30家,其中25家已经签订了拆迁协议,剩下的5家企业中也有3家快达成了拆迁意向,只有2家企业因为谈判价格上的过于悬殊,还在无休止的僵持中。
这2家企业一家是湘中市圆通管业制造有限公司,专门从事工程管道的制造和销售,另一家是湘恒家私集团,从事的是家具行业的代加工制造。两家企业在花山地区无疑有着领军的作用,也是纳税大户。
两家企业都很大,两家企业也都很难谈。镇工贸办主任邵小唐多次上门和两家企业的业主进行了艰苦卓绝的谈判,两个业主,一个叫唐大年,一个叫高文林,对邵小唐都很客气,但客气归客气,一谈到实质性的价格,两人就死死屏住,一分都不肯退让。
一旦涉及到利益,有时连亲兄弟都会翻脸,何况不过是只有工作联系的外人。
“也许是时候去亲自接触这两个企业家了”,周冲心里想着,对刚要起身离开会议室的邵小唐点头示意。邵小唐会意地留在了办公室里。
周冲从面前的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渡给邵小唐,谦逊地询问道:“邵主任,你跟唐大年和高文林这两个企业主也多次接触了,谈谈你的看法吧?”
邵小唐接过周冲的香烟,说了声谢谢,顺手就把烟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口。
“周书记,从我这几次和他们接触的情况看,他们显然已经决定抱团作战了,两个人的价码咬得都非常死,一步都不肯退。”
“那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分头击破呢?”周冲接着问道。
“方法倒是有,不过,周书记你可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邵小唐看了周冲一眼,见周冲仍在悉心聆听着,就继续说到,“目前,光是凭这种拉锯式的口头谈判已经不可能再取得任何实效了,该是动手敲打敲打他们了。唐大年和高文林本来就是在探我们的底,我们这时如果再没有强硬的手段,再步步往后退,那就正中了他们的下怀了。因此我觉得,是时候动点真格了。不能再拖了啊!”
邵小唐一五一十吐露了真实的想法。
听完了邵小唐的建议,周冲并没有立即就确定主意,而是紧皱着双眉仔细思考着。拆迁工作不比其他工作,每个环节都要想仔细了才能定夺,否则,很有可能一个不小心就引发了信访事件,真到了那时,就不是哪一级领导能包拍胸脯承担的了。
见周冲正在思考问题,邵小唐也识时地和周冲示意,走了出去。
第二天中饭后,在花山镇书记办公会议上,周冲将南山工业小县的拆迁谈判进展情况进行了说明,同时对如何推进剩余两家企业的拆迁谈判工作抛出了自己的方案:在采纳邵小唐合理建议的基础上,周冲提出为了尽快打破这两家企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抱团心理,能否在原先厂房赔偿、设备搬迁、误工停工、安装过渡等合理费用的赔偿款项上,再增加一笔竞争性奖励经费,以两家企业最终赔偿额与目前他们心理预期赔偿额之间的差价为基准,定百分之十的额度,全部奖励给先和镇政府签订的其中一家企业。
对于周冲的意见,黄敬德给予了充分的认可、其他常委副书记们也没有表示过多的异议,毕竟这项全镇目前最复杂的工作是由周冲在主抓,只要不出现明显带有倾向性偏袒的错误决策,就谁也不会表示反对。拆迁的浑水向来不知深浅,在旁边观看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更不用说是深入其中了。
周冲得来了党委的尚方宝剑之后,并没有立即和唐大年和高文林见面,而是继续为抢抓谈判的先机做着各方面精心的筹备。过了整整一个星期,周冲才叫邵小唐在晚上邀约两位企业家,地点故意不放在镇里,而是选择了既可以喝茶又能吃西点的咖啡馆。等两个企业家齐齐出现在了花山咖啡馆的七号包厢,周冲和邵小唐早已在包厢里点好了茶水点心等候着了。
唐大年和高文林在周冲的对面落座后,周冲并没有立即就直入话题。周冲很清楚,对于不同的谈判对象还是需要不同的方法:比如对村民那要简单明了,把事情讲清楚就可以了,因为他们受不了绕七绕八的冠冕堂皇;而对企业家则还是要讲一些繁文缛节来装装门面的,毕竟他们也是场面上的人,有时也喜欢装个样子摆个谱。
周冲先拿起一壶已经泡开的普洱往两位老总的杯里倒了七分,举起自己的茶杯,客气的说到:“唐总,高总,真不好意思,其实应该早就来拜访两位了,但因为在参加市里的培训就被耽搁了下来,直到今天才抽出时间来和两位老总见面,请两位老总体谅与海涵啊。”
说完,周冲用右手举起茶杯,左手护在茶杯的下沿,从左到右向着两位老总礼节性得敬了个杯后,将茶香四溢的杯子放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唐大年和高文林也略微向前欠了欠身,对周冲客气地回笑后,将杯中的茶水饮尽。
接下来的时间里周冲始终没有谈起拆迁的事情,反而是向两人了解起企业的运作情况、员工待遇和今后的发展规划来。这让唐大年和高文林有些手足无措,原来两人商量好了的对策却因为周冲的非常规出拳而失去了用武之地。
见两位企业家神色中的拘谨逐渐淡隐了下去,而思维上的防卫也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不再像出来时那么咄咄逼人,周冲知道自己等待的最佳时机终于来到了。
周冲忽然话锋一转,询问到:“今天我把两位老总请来,想必你们也知道我要谈什么事情了。我现在只想请两位报个你们能够承受的最低赔偿价,如果价格还合理,那我们就继续谈下去,如果价格实在是有点离谱,那我们就不谈了,毕竟今天能够认识两位老总也算是圆满完成党委交给我的任务了。”
许钱两人相互看了一眼,目光里迅速闪过一丝得意伴着狡黠的神情。不过,对于正在捕捉两人情绪的周冲来说,这个一闪而过的神色并没有逃过周冲的眼睛。
两人中的唐大年年纪稍长,先开口答道:“周书记,今天我们很高兴能认识你,也觉得这样坐坐喝喝茶,聊聊天的感觉很不错,下次我请客,周书记一定也要赏光啊”,唐大年并没有立即回答周冲的提问,而是先表面化得客套了几句。“至于拆迁,周书记,我们向你保证我们绝对是支持镇里的工作的,但反过来我也希望你们镇政府不会让我们吃亏啊,毕竟我们也为镇里贡献了许多的地税收入啊。至于补偿的金额嘛,我们已经和邵主任说得很清楚了,因为企业搬迁所涉及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我的8600万的要价和高总的7900万的要价实在是不高的,也请周书记多多体谅啊。”
唐大年的回答很乖巧,面面俱到又绵里藏针。坐在唐大年旁边的高文林在唐大年说完后,也顺势点着头。
企业家就是企业家,一开始还客客气气的,好像什么都可以谈,但真到了谈利益的时候了,就立刻变得斤斤计较起来。不过也难怪,这种动辄以千万级数量计算的巨大利益,砸到谁头上都不会轻易让步。
但理解归理解,既然双方已经站在了利益博弈的两端,那也只有各为其主了,尽量为县、镇两级政府多省一些拆迁的资金就成了周冲的天职。
“那就是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咯?”周冲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神色开始变得冷峻起来。
唐大年却仍是一脸笑呵呵的样子,说到:“那就请周书记看在我们为镇级经济发展做出多年贡献的份上,照顾一下我们吧。”
“那好吧,我就看在唐总为我们镇的建设和发展做出贡献的份上,好好帮你一把!”
周冲忽然脸色一变,出了这么一招,让坐在对面的唐大年和高文林都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周冲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但周冲的怪招出到这里好像并没有停止的迹象,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封好的资料袋,递给了唐大年,客气地说道:“我什么都不多说了,我们的诚意就都在这个信封里了。”
说完,周冲的目光依然落在唐大年身上,却对坐在唐大年旁边的高文林视若无睹。
“不过,堂总,既然我们选择了帮你,我们也是有条件的,希望你也能遵守我们的约定。”周冲继续向着唐大年示好。
唐大年和高文林就更发懵了,不过唐大年的发懵中夹杂着些许欣喜,虽然还没有看过周冲资料袋里的东西,但从周冲的表情中就可以猜出信封里绝对藏着有利于自己的信息,不过对于坐在旁边的高文林而言,他的发懵则要苦涩得多了,而且还隐隐带着逐渐膨胀起来的种种猜忌。
四个人又坐了一会儿,等空气里弥漫着的猜忌和怀疑到达了一定浓度时,周冲略微瞟了一下身边的邵小唐。邵小唐心领神会地站起来,借口说家里还有点事,想先告辞了。周冲就顺着邵小唐的话接了下去,说天色已晚,明日还要工作,就散了吧。
从咖啡馆里出来,周冲又故意把唐大年拉到一边,轻声嘀咕了几句。高文林虽然已经上了自己的车,但是还没开走,看着周冲热情地和唐大年在另一边谈笑,更是加重了心里的猜疑。
等唐大年的宝马和高文林的奔驰相继在周冲面前消失后,周冲才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取出手机,是打给专门管理拆迁工作的城建办的。
周冲这个电话,直接从城建办调集了五十个城建监察中队,要的就是气势,搞拆迁没气势怎么行?
经过最近几个晚上的深思熟虑,周冲搞清楚了一件事,对付那些为了利益而结成伙伴的,必须用利益将之隔离。事到如今,除了离间计,周冲再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高文林的湘恒家私和唐大年的圆通管业隔路相望,座落在花山镇进镇口的县级公路两边的。平时两人厂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对方只要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就能了如指掌。这本是两个人结成利益共同体的最大催化剂,这几天却成为了周冲用来离间他们两人的最有力天然武器。
一连五天,县联合检查组进驻湘恒家私查帐查税,工作组的人员神情冷峻,查账严肃,整个过程中,虽然有许多电话来拖情,但基于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的交待,他们一次都不敢卖出人情。而县城建监察大队和花山镇监察中队每天也都有65名队员不分昼夜地在湘恒家私附近的厂房进行24小时不停工拆迁,声势极大,灰尘漫天。这么热闹的动作使得湘恒家私的员工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湘恒家私的高层怨声载道、骂声连天,亦使得湘恒家私的老总高文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情忐忑、惴惴不安。
站在三楼办公室里的高文林透过落地玻璃向外望去,却见对面唐大年的圆通管业,生产正常,人心安定,管理有序,销售红火。回想起那天晚上周冲和唐大年两人热情熟络、毫无间隙的样子,不由在心里暗暗骂道:“好你个唐大年啊,不是开口闭口说要和我在谈判过程中同进共退吗,现在倒好,他们都来查我,都来找我的茬,可你倒一点事情都没有,分明是你私下里已经和周冲达成了某种协议了。既然这样,你不仁我也只好不义了,凭什么你吃桃子却让我来吃板子呢?”
想到这里,高文林拿出了花山镇党政领导联系簿,找到了党委副书记周冲的电话并拨了出去。电话里的嘟嘟声响了很久,就在高文林以为不会再接通想要挂掉之际,突地,电话通了,里面传来一个音质醇厚的男声:“喂,你好,我是花山镇周冲,请问你是?”
“我是湘恒家私的高文林啊。我们前几天在花山咖啡馆一起喝过茶,不知道周书记还记不记得我啊?”
“哦,原来是高总啊,我当然记得啦。不知道钱总在百忙之中打电话给我有何吩咐啊?”周冲的语气里无时无刻不透露着生分的客气,想想他对唐大年的那种热情,高文林真是恨得牙根发痒啊。
但高文林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赌气的时候,只好尽力压了压心里的不舒服,继续客气地问道:“周书记,不知道今晚你有没有时间,我想请你吃个便饭?”
“今晚啊”,电话里周冲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啊,我已经有饭局了,”说完,周冲的声音又停顿了一会儿,好像这次的停顿比刚才的时间还要长很多,“不过,我现在倒有时间,如果高总有事的话我在办公室里等你,你看怎么样啊?”
“好啊,谢谢周书记了,我马上就到。”
高文林的声音里透露出按捺不住的迫切,而周冲却不动声色得在那头挂断了电话。
十分钟后,高文林急急赶到了周冲的办公室。
没有人知道周冲和高文林在办公室里谈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内容,谈了多久,唯一知道的是,当天晚上,县联合调查组匆匆结束了调查,离开了湘恒家私,县城建监察大队和花山镇监察中队的队员也停止了在湘恒家私周边的拆迁行动,返回了花山镇。第二天一早,高文林在周冲的办公室里正式和花山镇人民政府签订了企业拆迁协议。
等到唐大年大致摸出了周冲心思的时候,一切已经木已成舟,悔之晚矣。唐大年本想拿着周冲给他的资料袋里那唯一一张纸条去当面进行质问,但纸条上“我们会向上级帮你积极争取的,在一个星期后力争给唐总一个满意的赔偿金额”这句话充满了太多理解上的歧义,字句都表述得很圆滑,从正面可以理解,但从反面也可以理解。“唉,想我唐大年一世英名,不料却败在一个初生牛犊的手里……”
或许是被摆了一道而显得有些心灰意冷了,或许是只剩下一个人孤身求战太过于不明智了,唐大年之后又跟周冲谈了两次,很快就在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位上达成了一致的协议。
结果,花山镇政府总共支付给两个企业一亿四千五百万的赔偿金,比原先一亿六千五百万的价格整整低了二千万元。
再次搞定了一个棘手的事情,周冲一下子的镇政府的威望达到了顶点。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这个背景通天,手腕超强的年轻小伙子绝对不会在小小一个镇政府长久的待下去。
对于这一点,黄敬德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对周冲礼遇有加。虽然说他是党-政一把手,但对周冲这个花山镇牌面上的三号人物,却是显得有些言听计从了。这倒不是因为周冲的背景,而是因为周冲确实有能力。换做是其他人,谁能短时间之内搞定花山镇积年已久的治安问题?谁能将丰收村的四大项目立刻实施?谁能将拆迁损失降低到最少?
除了周冲,还是周冲。
基于这种心理,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周冲离开花山镇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因为,山沟沟,始终是留不住金凤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