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平到时, 南园已被翻了个底朝天,蓝玉派出暗部,加紧追查。浔江楼向来守卫森严, 竟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盗了个大活人去, 当真是二十年来最大的耻辱!
搜寻了一天下来, 辛眉儿竟是踪影全无, 玄湖决定去衙门报官。
辛平先时怀疑西辞, 可见她神色如常,照旧忙碌着浔江楼的生意,不似有什么特别之处, 左思右想,猜测着必是祈岽等人所为, 反倒安下心来。
暮色四合, 傍晚又至, 祈岽果然派人送来请柬,邀辛平前往府中饮酒。
辛平临行时, 先去见琴宫羽,这位神医已翘着脚在辛眉儿的房间候了一整日了。见他进来,琴宫羽随意拱了拱手,道:“辛大人,看样子辛姑娘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在下可要先告辞了。”
原本蓝玉想请他住在南园, 也好就近照看辛眉儿, 可琴宫羽却坚持每天回客栈去。
辛平客气道:“且慢, 尚有一事要麻烦先生。太医院遇一疑难之症, 无人能解,我昨日推荐了琴先生, 不知先生可愿前往一试?”
琴宫羽眉尖一挑,长目微微眯起,淡笑道:“辛大人既是介绍了好生意,琴某又怎会不去?”
辛平见他一口答应下来,有些意外,道:“好极,明日一早我来接先生。”
辛平安排妥当,出门上了祈府的大轿,没成想祈岽竟已在轿子里候着。
他刚要开口询问,祈岽先拱手告罪:“见过少主,小人实在是迫不得已,得罪了!”
只这一句话,辛平已知道辛眉儿正是在他手中,皱眉道:“我这便随你前去,快命人放了我师妹!她尚在病中,耽误不得!”
祈岽嘿嘿一笑:“对不住,少主,辛姑娘怕是走不得。待咱们商量好正事,小人必亲自送她回府。”
辛平冷哼一声,心道既是知道人在祁府,还怕自己抢不回么?
念头刚起,却听祈岽慢悠悠道:“辛姑娘并不在小人的狗窝,不过少主放心,她已安置在安全之处,至于病况,有京中名医随时看护,少主只管放心!”
原来竟是拿辛眉儿做了人质!辛平顿时沉下脸来,靠上车壁,明显不愿理睬他。祈岽苦笑,也识相地闭上嘴不再说话。
祈岽是京中出了名的大商贾,府邸建在城北,前后七八进院子,也算是少有的大宅子。辛平随着他从后园进去,到了花园一角的小楼中,厅中名器古玩,金线绣帏,尽显豪阔。
“有什么人要见的,快些请出来吧!”
祈岽听他的口气有些不耐烦,躬身道:“少主请稍后!”
他快步上了楼梯,不一会儿,脚步声响,鱼贯下来十多个人,到了辛平面前呼啦一下跪倒一片。
“见过少主!”
辛平一惊,向后退开两步,侧身避到一旁,看了眼面前神色各异的一众人等,抱拳道:“不敢当!在下辛平,并不是诸位的少主!”
这些人听了他的话,都抬起头来看他,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看向一脸尴尬的祈岽。
祈岽咳嗽一声,道:“少主隐姓埋名十多载,一时……那个不敢相信……”
为首的一名中年汉子重重磕了个头,大声道:“少主放心,咱们一心为主,誓死帮少主夺回江山!”众人纷纷附和,场面极为感人。
辛平皱着眉道:“诸位当真是误会了……”
祈岽在一旁连连咳嗽,辛平只得住了口,怒目看着他。
祈岽面朝辛平甩袍子跪下,将手向厅中众人一摆,哑声道:“少主,这些叔叔伯伯当年都是太子殿下的股肱之臣,为了少主的大业,十多年来鞠躬尽瘁,不计名利。他们今日在此,只不过想听少主一句宽慰!”
辛平有所顾忌,人多嘴杂,也实在不便说什么,只得含糊道:“诸位辛苦了!”
祈岽沉声道:“各位听好,少主是重情重义之人,事成之后,大伙儿荣华富贵,共享天下!”
厅中顿时彩声雷动,随后都各自亮出身份。辛平见都是朝中京中乃至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脸上微微变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祈岽看他神色,知道他片刻之间也无法与众人交心,便道:“少主累了,大伙儿今日就先散了吧,各行其是,一切照旧,待少主定下计谋,再图大事!”
众人很快散去,辛平道:“究竟何时才能放我师妹?”
祈岽摇头不答,辛平咬牙道:“岽爷,我师妹若有什么不适,休怪我不讲情面,拿你是问!”他抬手轻轻按在了楠木大桌上,五根手指深深陷入了桌面。
“好功夫!”祈岽赞了一声,接着却苦着脸道,“若是少主能够成就大业,就是扒了小人的皮也心甘情愿!”
这时,楼梯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辛平抬头看去,清眉朗目的僧人缓步踱下了阶梯。
“拾音大师!”
原来此人才是幕后主使!辛平怒气陡升,沉声道:“大师劫了我师妹,逼迫我辛平就范,只怕不是助我夺取帝位这么简单吧!”
拾音大师微微一笑:“少主多虑了。咱们既是坐在了一条船上,便当休戚与共,生死同心!少主不必有所顾忌。为了今时今日,我与诸位同人已谋划了十年有余,万事俱备,只要少主一句允诺,便有千万名将士为您效命!”
他目光灼灼凝视着辛平,满面期待。
“我……会考虑。”辛平到底有所顾忌,不敢直接拒绝,“不知我师妹……何时能回到府中?”
“少主见谅,拾音冒犯,却要将辛姑娘当做你我之间承诺的信物。事成之后,拾音任凭少主处置!”
辛平心中怒极,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我只要师妹安然无恙!”
拾音微微颔首:“少主只管放心!嗯,今日还有个重要人物要请少主见见。”
他轻轻击掌,楼梯口慢慢露出一道蓝灰色的瘦削身影。这人俯身向下看了看,一步步下了楼梯,在辛平面前站下,上下打量他片刻,伸出手淡淡道:“久仰辛大人之名了,希望能互相合作,共谋大业!”
辛平低头看向眼前细长的手指,眉心微蹙,“您是……”
祈岽忙介绍道:“少主,这位是延勾国特使毛枝先生!”
“毛枝……”
一股浅淡的檀香掠过,辛平略一沉吟,蓦然想起,此人便是数月前劫持女帝的那人,原来竟是一直隐匿在祈岽的府中!他仔细打量这人,年纪不大,相貌平常,身形瘦弱,却显得精明干练,尤其一双眼睛精华内敛,明显功夫不弱。
他笑了笑,伸手握住了对方伸出的手掌,触感出乎意料的柔若无骨,他稍稍一愣,仍是将一股浑厚的劲气透体侵入。毛枝身子一颤,运气反击。两人手臂微微颤动,不过盏茶时分便分了胜负。
辛平松开手,冷冷一笑:“毛先生功夫怪异,不知出自何家何派?”
毛枝心口气血翻涌,慢慢调匀气息,好一会儿方含笑道:“辛大人果然不愧是东越第一高手,佩服!在下家传武学,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执掌天下,只怕并非只靠一身蛮力!”
祈岽见两人初次见面便针锋相对,忙打圆场道:“两位都是大智大勇之人,若能通力合作,何事不成!”
毛枝微微一笑,不再言语。辛平却是暗惊,原来他们还打算借助延勾国的外力,当真不可小视了!这个发现让他心中警醒,倒不急于离开了。
可拾音却明显不想让他二人多接触,说道来日方长,请祈岽送辛平回宫。
辛平拒绝相送,祁东也不勉强,陪着他出了祁府后门,拱手道:“少主请便,十日后小人静候佳音!”
辛平也不答话,一个人顺着小巷绕到了热闹的大街上。漫无目的行了一阵,看到两旁酒楼挑起的灯笼,这才想起自己晚上还没用饭。抬头瞧了瞧,见不远处有家状元楼,便迈步进了店堂。
状元楼生意极好,店内嘈杂,辛平径直上楼找了个雅间坐下,问小二要了两个小菜,一坛好酒,自斟自饮。今日发生的事情太过复杂,他要理清头绪,方能入宫。
他本以为祈岽等人所谓的复辟夺位,不过是那些失势的旧臣不甘寂寞,私底下搞出的名堂,他看在爹爹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不问,没料想竟是组织有道,内外勾结,渐成水火之势。想来拾音与祈岽定是向这些人许下了极大的惠利,高官厚禄,富贵荣华,才能让这些人死心塌地跟随。既是延勾国也参与其中,多半也是割地赠款之类的交易。当真可恨!
女帝登基,本就违天逆命,根基不稳,她后来又重用范承等新人,改革新政,兴利除弊,甚至对浔江楼等商家垄断国家命脉的行径加以遏制,许多朝野重臣商贾的利益都受到了侵害,这时有人登高一呼,只怕应者众多……
辛平胡思乱想着,一坛酒已不知不觉下了肚。他挑起帘子叫声小二,忽然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自楼梯口上来,男的俊美儒雅,女的温婉倜傥,当真一双碧人!
竟是范承与连薇蔷!
辛平手一抖,帘子落下,遮住了他的身影。眼看着两人模糊的影子自眼前行过,进了隔壁的雅座。
辛平听着两人要了几个简单的菜色,范承又高声叫小二添酒,被连薇蔷阻住,“辛姑娘尚无消息,还是早些吃过了回去看看吧。”
范承叹了口气,“是,玄伯伯他们找了一日,也没有消息。我很是担心。”
“吉人自有天相,辛姑娘心无城府,无冤无仇,不会有人故意加害的。”
“我只怕……只怕是我树敌良多,连累了她……”范承语气间尽是无奈,“人在朝堂,当真是身不由己!”
连薇蔷斩钉截铁道:“范大哥,能为国为民做些有益之事,我却无悔!”
“我亦无悔!薇蔷,这些日子内忧外患,你也是极为辛劳,我今日以一杯茶水作谢,薇蔷不会再推辞了吧!”
连薇蔷噗嗤一笑,忽然压低了声音道:“范大哥,其实今日本是小妹的生辰。我本想……本想做东请范大哥饮酒的……”
辛平听到此,不知怎的心头大怒,抬手挥落酒坛,掀开帘子大步向楼下行去,熙攘声中,听着身后范承焦急的呼唤,也不回头,径自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