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貅很平静,帝川是什么样的地方,归隐数年不被外界发现,自然有过人之处,她说过,如珠如宝的长大,其能力,又不是没有见识过,她想做什么,又岂是自己能阻止的?
“把扶析,景色,不离接到太和宫,若有恙,提头来见。”
继旭点头行礼退下,看空落落的太和殿殿顶,所有的人都被派出去了,只留下自己,好不容易热闹起来的皇宫,一下子又变得冷冷清清,和从前的七年一样。
越相其貅手中拿着朱笔,眼睛藏在头发的阴影里,晦暗不明。殿内的人悉数退下,只剩贴身太监彭闵。
站在角落里快要没有存在感的人,看着安静坐在那里的皇帝默默呼出一口气。
其貅抬头看看天,太阳即将西沉,就快要天黑了,只要等到天黑,只要等到天黑就好……,只有天黑之后,才可以卸下重担,原本用来休息的时间,才可以任意安排……
彭闵知他所想,看脚下锃亮的石板,眸中浮现苦色:这是造了什么孽哟,那个原本温温和和的少年,变成了如今阴酷冷僻的模样,原以为有好转,谁知道……
呆在忘君轩的扶生得知此事,几乎不用想,就知道扶几去了哪里:实在是太明显了,太子容人出行,无故失踪,杀手皆是江湖手法,江湖哪敢招惹朝廷,除了某些人……
扶几不愿意拖累旁人,虽然命令江湖,但这是私人恩怨,把私人的事情解决,再为江湖除害!
那时候站在望月楼外,内力凝滞,真气逆转,喉间涌起腥甜,身体摇摇欲坠,果然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看看周围倒下的尸体,还有面前和自己一样遍体鳞伤的左家青,从明月高悬,到现在烈日炎炎,整整一个夜晚过去,地上满是血迹,随意捡来的刀已经卷了刃,沾满鲜血,身上的白色布衫血迹斑斑,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有的还很新鲜,有的已经干涸发黑。
那个人的面纱掉在一旁,脸上是纵横交叉的伤痕,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白的没有血色,那些黑乎乎的伤疤更加明显,看上去更加瘆人。
“咳咳……”左家青捂着胸口,咳出些血来,面如土灰,却带了残忍的笑意,像是一条毒蛇,吐着红信子,那些扭曲的伤疤,看上去更加狰狞,“想不到啊,世上竟同时出现有着相同图案的奇人,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果然了不起,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孩子……,啧啧,从前没有注意,现在仔细看来,竟和从前没有区别,果然是传说中的秘药,这效果可真真是不同!”左家青身着黑纱,让人想到黑夜,冰冷恐怖。
“还要拜你所赐,你既知我目的,变乖乖交出来,从昨晚到现在,我已经杀了三十个人,还有十多个人,武功全废,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再练功,已经是废人,即使我受伤,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你想对我用毒,还是算了吧,我本就靠毒撑着,对我起不了作用。”扶几看到手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顺着手指滴在地上,绽放开来,像一朵朵红莲,散发着诡异的香味。
“那你还不感谢我?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别人得不到的一切,”这个所谓的“别人”,指的是池清欢,一直允诺的,要找到传说中的药,可以让人永葆青春,让人保持容貌,不再衰老,“池清欢可是穷极一生,都没有得到呢,哈哈哈……”左家青开始疯狂的笑,脸上的伤疤像一条条蜈蚣,随着拉动的肌肉,仿佛在爬动,恐怖如斯。
她的话像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上,这种陈年的伤疤,最怕被人揭露,每次被揭开,都是血淋淋的真相,都是疮痍的曾经:因为一次次的误会,因为一次次的受伤,因为自己的身体不好,因为服用不老核,所以才远走顶白山,所以才消失那么多年,所以才被人觊觎,所以容人才会失踪,所以野心勃勃的人才会动荡朝廷……
师父曾经说过,扶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可是后来才发现,善良的人,却一次次的被欺负。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左家青真的那么容易得到满足,要自己自愿给她一些血又未尝不可,可是她,又怎会止步于此?
撑着剑,慢慢站起来,发间一松,溅了血的发带掉下来,落在脚边,满头青丝泻下,遮住大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表情。“我要你死!”
“我忙活了这么多年,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你来了正好,取血要自愿,果然是你的孩子,和你像了十成十,怎么也不愿,既然如此,就拿你当人质好了,虽然年龄小,却是聪明的很……”左家青手里拿着长鞭,上面有细细密密的鳞,打在身上的时候,一寸寸划过皮肤,留下一道道伤痕,深的可见骨,浅的火辣辣的疼。
这种痛对扶几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不老核对身体的折磨,从小患有头疾,年复一年,早已习以为常。
“只要你有这个本事,尽管来!”师父曾经说过,不可展露锋芒,要保留实力,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既然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就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奇人!什么是嫉妒而不可得!
手里的卷了刃的长剑,挥舞间破风,撕开风的尾巴,闪烁了一下阳光,割裂一颗血珠,在他们惊恐的眼睛里,簌然飞出,划破几个人的喉咙,狠狠地扎进那个全力格挡的人的肩头。
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再无反击之力。
扶几一步步走近,身后留下一只只血色脚印,让人想到传说中的美人,步步生莲,脚下生花。
她的功夫很好,不然也坐不上楼主之位,可是这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武功好,内力深,看不见飞出的刀,拦不住袭来的剑,那一切都是枉然!
“你想要恢复容貌,可是连命都没有,即使拥有惊为天人的容貌,那有什么用呢?”
“你懂什么!”左家青趴在地上,大声的咆哮,声嘶力竭,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像你这样的人,永远不知道我的痛苦!”
扶几想起大大咧咧的扶井师兄,他从大大咧咧的告诉过自己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如今看来,这句话的确不假。
“你的意思是,你遭受了痛苦,所以就要别人和你一样痛苦?”眼前的人,有一张病态的脸,病态的皮肤,还有一颗病态扭曲的心,“我从未想过伤害你,可你一次次相逼,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何必如此?”
“告诉你?哈哈哈,”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左家青趴在原地狂笑,连肩膀都在颤抖,“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救世主?这世上怎么会有那种人,愿意为了让别人变漂亮,冒着生命危险,甘愿献出自己的血?这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人,不会有!”
“即使我当初不答应,我也会替你想别的方法,可是你却一次次的伤害我,我的身体,因为你和池清欢,才深藏毒素,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或许早在八年前,你得逞那一次,你就成功了,你脸上的伤痕,如今比从前更严重,也是你自作自受,咎由自取!”说到后面的时候,扶几声音中染了厉色,眸光慢慢冰冷,握住剑的手越来越紧。
“不!不!”像是癫狂了一般,她的手成爪状,一道道的爬过脸上的伤痕,用力之深,触肤见血,伤痕立现,鲜血涌出来,流过新鲜和老旧的伤口,汇聚在下巴上,又被眼泪冲淡,滴落在地上,“哈哈哈哈哈,你得不到的,就像我一样,你永远也得不到!我死又怎样?拉一个太子垫背,就算下十八层地狱,本座也不怕!”
疯了,疯了,这个女人已经疯了!
扶几抬手一点,用力把脚边的利器踢开,防止她自尽。不远处是望月楼左护法的尸体,不远处传来纷乱的足音,迅速朝这里靠近。
“想不到堂堂一个宫中的娘娘,竟然亲自动手,果然是好母亲,放了楼主,否则,你就看到太子的尸体!”那个人有些眼熟,扶几忽然想起来,朝望月楼左护法那里一看,同样的装束,同样的玉佩,想来是右护法,“娘娘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救这个小娃娃?”他一招手,两个穿着灰色衣衫的下属押上来一口大箱子,上了玄铁大锁,“太子殿下何等金贵,这口箱子不通气,也不知道太子殿下能在里面呆多久,如果在下记性不好,过一会儿忘了这钥匙在哪里……”
放在左家青颈间的剑突然一松,扶几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然后听到了手中人质疯狂的笑,那种笑,让人后背蹿上一股冷气,忍不住发抖。
“你们既然知道我的目的,那话不多说,你们放了我的孩子,我放了你们楼主,两不相欠。”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恐惧,那种感觉,从内心深处爬上来,填满整颗心脏,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心脏紧紧撰住,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让自己保持平静。
“你先放了楼主,我们自然不会食言!”那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眉目狠厉,他的眼睛里仿佛藏了剑,杀机必露。
扶几不敢赌,那是自己的孩子,即使从小没有和自己长在一起,可他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原本应该和自己不分离,原本应该像景色和不离一样,有自己教他们学文学武,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应该平安的长在皇宫,和他的父亲一起,学习如何治国,做他的太子殿下,未来成为一名国君,坐在太和主殿上,受群臣朝拜……
扶几真的不敢赌……
“我知道你的目的,我愿意放了你,我也愿意想办法治好你的脸,我可以保证你在江湖上的地位,我可以既往不咎,可是,如果太子出一点事,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这是扶几长这么大,第一次说这么狠的话!
“我就知道,我迟早会赢,我答应你!”
师父曾经说过,这天下的计谋,无边的圈套,都有一句话作铺垫:斩草要除根,春风吹又生!扶几知道她的意思,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全面,不可留有后患。
所以当他们留下一把钥匙,带着左家青遁走,扶几打开箱子,而里面空无一物的时候,扶几觉得头痛欲裂,不知道身体还能撑多久,能不能坚持到……杀了他们!
等寻到踪迹的时候,月亮已经爬上来,两天两夜不曾休息,不曾进食,水米未进,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可是不可以,不可以停下来,容人还小……
其貅踩着夜风,在夜色中疾行,小李拿着成余,穿着玄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继旭拼尽全力跟在他身后,不做声:今日傍晚时分收到消息,江湖上有消息,主上立马出宫,朝廷一般不干涉江湖,两边相安无事,如今太子殿下出事,现在看来,怕是要大换血!
一剑斩下的头颅,众人惶恐:这是什么人?为何江湖上从未传过?
左家青近乎昏迷,看到来人也是大惊,立马清醒了不少:“太子殿下地位果然不一般,先是扬妃娘娘,现在连皇上都亲自出马……”此话一出,四下无声,片刻之后,只余抽气声。
长剑入鞘,脚边右护法的尸首还冒着热气,一干下手腿肚发抖:昨日来的那个女人,杀了许多人,功夫高者,通通上阵,也没有拦住,现在来的人,浑身杀气,招招狠辣,也不简单,连楼主都深受重伤,这要如何能敌?
“连皇子都敢绑架,望月楼楼主好能耐!”
左家青脸色发白,忽然感到无力,是自己低估了,都说帝王无情,却原来并不如此,可为放在心上的人,出入江湖,深入虎穴……
扶几提着剑追上来的时候,力气已经耗尽,不远处有火光,还有低矮的房屋,咬牙提气,飞奔而至,他站在光影里,臂弯里躺着一个少年,一手握剑,逆光而立,衣袂翻飞,宛如神坻,不可侵犯。
他说:“扶几,我带你们回家。”他的声音轻轻浅浅,是不曾有过的温柔,目光忽然软下来。
周围的呼喊声通通都被忽略,求饶之声在耳侧,也忽然变得遥远。
“求……放了我……,”那是一个满脸是血看不清本来面目的望月楼小厮,扶几看到容人淤青的手腕,再看看那个求饶的小厮,其貅这一点没有变,还是那么狠:倒在地上的人,活着的人,被挑断手筋,剩下的,只有死人!
师父说的对,斩草要除根,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就不能心软!
一个人慢慢靠近,一个人慢慢后退,爬过的地方,在地上留下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在火光熏天的破庙里,像个厉鬼,散发着血腥味。
其实扶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全身是血,衣衫褴褛,发丝凌乱,遮住面容,提着卷了刃的剑,踩过一个个血色脚印,一步步把她逼到墙角,再也退无可退。
“从前我觉得,不能杀人,一旦杀了一个人,从此以后,就再也无所顾忌,如今的我,真的就无所顾忌……”声音平淡,没有波澜,仿佛在说家常,却让人齿寒。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以为我怕吗?”她的确不怕,刀尖舔血,生长在江湖,什么死法没见过,又岂会怕这些?
扶几扯出一抹微笑,左家青眉宇间的那点硬气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你,你想干什么?有种就杀了我,有种你就杀了我!”身后是冰冷的墙,右边是泥糊的菩萨,身下是冰冷的土地,唯一的一点温暖,是不远处的火把……
“多么拙劣的激将法,你以为我会中计吗?你当我是什么人?是皇宫里那位吗?”扶几用指尖慢慢擦过剑刃,握着手心粘糊的血夜,“死不是最痛苦的,你一定知道……”声音很轻,让人想到风。
很多年后,江湖上的前辈总是会提到那场厮杀,有多少多少血,死了多少多少人,为民除害,匡扶正义,又救了当今国主————曾经的太子殿下,那个罪魁祸首下场有多惨等等等等……,虽然这些都是事实,却也是后话了。
扶几的确没有杀左家青,只是震碎了她的部分经脉,废了她的武功,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提刀,再也无法挥鞭,再也当不了望月楼的楼主,走不到高高在上,就不能指挥他人,就永远永远,永远无法恢复她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