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他对那片青黄的天地仅仅是好奇,却不觉得有啥值得非去不可的,反正那会儿的日子过得挺好……史大学顾不得暗自叹口气,又扯开嗓子嚷嚷着去追几个随意跑出队伍小解的民夫。要说这队伍里还能有一个人比史大学更着急,就数那位蒙古军爷土木勒讨浩。这几天里,史大学从他嘴中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儿就是”呼鲁图亚喂(蒙语:快点儿)“。那条沉重的皮鞭,不时就在空中划出一个响儿,然后晃在众人的眼前。史大学开始疑心”土木勒讨浩“这名字的由来不是军爷的爹娘盼着家里能有一口煮肉的铁锅,而是他们生了个硬脾气的儿子。后来他又从同行的兵丁那里听说,军爷本是费扬古大将军的近卫,此番开战,他原是一心想上沙场建功立业,却不知咋的被派来押运军粮。史大学于是觉得这实在不怨军爷成天黑个脸儿,尤其是他的鞭子抽打最频的就是那个王相卿,更是理所应当了。
虽然相处没多久,可史大学对这二卜榔已经烦得够够的:吃饭时最馋,干活时最懒,顶嘴时最来劲!而且这小子似乎认准了只和他一个人杠,一张口那瞎话、怪话、气人话就一套一套的,弄得史大学都有点儿怕了他,能不招惹就尽量不招惹,可每每摸到怀里孙府管家给的那二两银子,他又有些惭愧:收人钱不给人办事,这叫不诚信。这一日晌午饭,又是窝头和菜粥。一辆马车上,摆着好几个装满窝头的箩筐,众民夫在马车前排起了长队,每人凭身上的出关腰牌领两个窝头。史大学站在一旁,看着小左发窝头,另一个祁县老乡姚鞋匠负责记人,他的右手则在不停地掐算着。这时轮到那个扛土布的小娃子——史大学已知道了他叫丁毛蛋——领了窝头,史大学想了想,叫住了他。”百夫长,您有甚事?“毛蛋一手一个窝头,本来正要走呢。史大学没答话,径直上前,把他左手上那个窝头一把拿走了。毛蛋儿不由一愣。”今儿开始,“不等毛蛋发问,史大学先嚷起来,这话也是冲着其他人说,”立个新规矩,个头儿小的,就只分一个。
“”好咧,好咧!“小左喊得比史大学还响,同时伸长脖子打量起后面排队领窝头的,有几个人偷偷踮起了脚。史大学不理泪汪汪的毛蛋,自顾自地要把那个窝头放回筐里,忽然,他猛地一咧嘴,险些叫出来——右手腕像是被火钳子夹住似的。”你……干甚啊!“史大学扭过头,瞪着紧抓自己右腕的王相卿。”百夫长,“王相卿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照你这规矩,个儿小,肚量也小,就得少吃?“”没错……“史大学试着挣脱王相卿。”嗯,你这个道理讲得通。“王相卿认真道。所有人都愣了,史大学不由停止了挣扎。”那我个儿大,肚量也大,就该多吃!“未容史大学反应过来,他手上那个窝头就落到了王相卿的巨掌里。”毛蛋,这是百夫长让哥多拿的一个,给你了!“从王相卿手中接过窝头的毛蛋破涕为笑,一片叫好声顿时响了起来。在众民夫的瞪视之下,小左乖乖地依旧每人发着两个窝头。王相卿回过头,得意地瞥了一眼正在揉着手腕的史大学,还抽了一声鼻子。
这一刻,史大学下定了决心:就是没那二两银子,他也非整治这球货不可!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民夫们争先恐后地钻进行军大帐,为占个好地方打成一团。头一天,他们都领教了口外的寒夜风,如今是宁肯人叠人地往里面挤,也没谁愿意睡到门口那块儿去。”兄弟们,别抢了!“史大学走进大帐,慢悠悠地踱到正中央——那是他给自个儿”钦定“的位置——环顾众人,”我刚从土木勒讨浩军爷那儿回来,军爷知道咱们这几天一到晚上就乱哄哄的,可恼了,说鞋大鞋小都不能走样儿。咱们是军中的民夫,凡事也得比照军中的规矩。从今晚起,不用争了,兄弟们就按各家姓氏笔画排,笔画少的先靠外睡,笔画多的在里,这么一圈圈儿轮。“民夫们面面相觑。史大学却不多说了,只一挥手,一旁的小左拿出了名册,大声念起来:”听好啦,睡觉的位置,从帐门口往里顺着排。丁毛蛋,门口!王相卿,第二个!田大喜,第三个……“”我说,“众人开始按着”新规矩“布置铺位,王相卿却站在史大学面前,一脸怒气,”门口那么冷,毛蛋个小娃子咋能睡?“”这,大伙儿都得睡啊,就一晚上嘛。“史大学晃了晃脑袋。”不就一个窝头的事儿么,没完啦!“”哎呀,王兄弟,这是甚话啊,咋扯上窝头了?这么睡,是军爷吩咐的,你若不信,咱们去问军爷?“史大学故作惊讶地看着王相卿咽了口唾沫。”当然啦,我也知道,你和毛蛋是同乡,得关照人家,这个做得好,做得对!“他摸了摸下巴,”要不,今晚你就替他睡门口?反正明儿个就轮到你了。“本以为王相卿要找事儿,可他把自个儿的行囊放到帐门口,又把说什么也不肯的毛蛋推开时,史大学捂住嘴乐了。这天夜里,王相卿就听着门口不时传来的北风呼号和喷嚏声,酣然入睡。第二夜,响亮的喷嚏声依旧,史大学在暖暖和和的帐中央睡得更香了。第三夜,”王兄弟,今儿本该田大喜睡门口,可他白天着了凉,不舒坦,你能不能替他一下?“史大学愁眉苦脸地和王相卿商量道……这一夜,风还是那般大,史大学心里可美。”甚?!“”轮着睡“的第六个晚上,王相卿的大嗓门震得帐篷直摇,”今儿不该那姓史的睡门口吗?他也是五画的……“”史大哥跟你不一样,“这是小左不屑的声音,”人家是百夫长,就得在中间。凡是规矩,都得有个例外。
要是那土木勒讨浩军爷在咱们帐里,你也敢让他姓土的睡门口去?“”那就该你这个姓左的啦!“”我是百夫长的副手,得跟着百夫长,他睡哪儿我就睡哪儿!“”你……“虽然只是在帐外听着,可一想到王相卿脸红脖子粗,连带着白天里他一步三摇耷拉个睡眼儿、被土木勒讨浩一顿猛抽的熊样儿,史大学笑得肚子疼。让史大学更开心的事儿还是路上的生意越做越旺,刚进土默川草原,他货箱里的什么老汾酒、太谷饼、龟龄集就不得不开始省着卖了;队伍里上至军爷,下至兵丁,还有那些民夫,没谁不知道史大学这儿东西皆上品,价钱还公道。光景好的一天里,他就能进账差不多一两银子,就是赵大有剃两天脑袋瓜子、姚鞋匠补三天底子、崔铁炉打五天马掌全加起来,也赶不上他。这一天入夜,史大学又趴在自个儿货箱前,就着微弱烛光,仔细清点一番,将日内的出货进项都记在了一个已经写满一大半的小簿子上。可惜这一趟只能在军中做买卖啊,史大学摇了摇头,将货箱小心地锁好,然后起身向大帐走去。帐篷里,灯火还没全灭,围成一大圈儿的民夫们早已歇息,重重的鼾声此起彼伏。
史大学打着哈欠来到正中铺位,他的”龙床“——却是一怔:一个人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这里,盖着他的被子,蒙头大睡。史大学沉下了脸,踢了一脚旁边的小左。”哎哟,干甚啊……史大哥?咋啦?“小左迷迷糊糊地问道。”咋了,我问你,谁睡我这儿啦?“”谁睡这儿……不是您么……哎!这是哪个呀?喂,醒醒,你睡错地儿了……“不管小左如何推搡,那人一动不动,周围的民夫倒全给惊醒了。史大学一咬牙,俯身抓住被子,一把掀开——正是王相卿。”你……起来!“躺在铺位上的王相卿睁开了一只眼,瞥了瞥怒气冲冲的史大学,又不耐烦地闭上了。”瞎折腾甚,还让不让人睡觉啦!“”王相卿,睡你自个儿的铺去!“”吵屁啊,“王相卿翻了个身,懒洋洋地答道,”哪个是王相卿,我是史大学,百夫长!再敢吵,明儿个我就让蒙古军爷抽你个驴球货……“”混账!“史大学忍无可忍,扑上来就拽王相卿。王相卿猛地睁开眼,闪电一般擒住史大学的双手,顺势将他掼倒在地,然后一个跃起,将史大学牢牢地骑在身下,两个杵子大的拳头像舂米一般挥舞起来。”屁眼长脸上的势利货,凭甚占个好地儿不挪窝!“”你……你……造反啊!……哎哟……“王相卿的怒吼和史大学的惨叫混成一团,小左好半天才反应过劲儿来。”祁县家的别愣着,上啊,帮史大哥!“他这一招呼,姚鞋匠和崔铁炉冲了出来,就要去拉扯王相卿,谁知与王相卿同来的太谷那一帮子,毛蛋、还有钱宽子和李金来当头迎上,双方厮打起来,把个好端端的大帐搅成了驴圈儿。
枕头和被子踢得四处乱飞,不相干的人纷纷你推我挤地躲避着,只有和两边都熟的赵大有哀求似的嘟囔道:”别打啦,都是自家兄弟,别打啦……“王相卿骑着史大学正揍得热火朝天,猛然间一只大手伸来,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甩出去个跟斗。王相卿一个骨碌爬起来,却差点儿撞上一脸怒气的土木勒讨浩。见是军爷来了,打架的不由自主地住了手,没打架的也躲得更靠边了,满是人的帐篷里,连声大气也听不到。”怎么回事儿?!“土木勒讨浩高声喝问史大学。”军,军爷,“满头青肿的史大学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却始终坚定地举着一只手直指王相卿,”是这小子,这小子闹事儿,还打人,您看,看……“”是他欺负人!“王相卿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猜也猜得出来,”他天天晚上占着这么个好地儿,“王相卿反指史大学,接着一头躺在正中铺位,做了个睡觉的姿势,”我们要睡,他不让,这才打起来的……“王相卿连说带比划,使尽了肢体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