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意隔着屏风负手而立。
算准了三花堂会来,可是有冯老爷子盯着能有什么事?算准了拓王的人会来,可是拓王意在逼他带卫浮烟回洛都又怎会伤她?时间掐得刚刚好,三花堂和拓王人马被他瓮中捉鳖一网打尽,可是算来算去,谁又能想到她居然惧怕荷塘呢?
惧怕荷塘,难怪她初来燕京时坚持不住荷心斋。
惧怕荷塘,偏偏他这府上就处处与荷塘相关。
她这三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胡神医弓着腰匆匆走出来,迟疑着不敢抬头。
“怎样?直说。”
“晕厥是因为过度受惊,至于……”
周怀意看他神色躲闪就已经猜出来,他心中一凉猛然闭上双眼,许久才复又慢慢睁开双眼说:“直说。”
胡神医迟疑着说:“小主子……没了!”
绮云和回暖刚巧赶来,听闻此言都是倒抽一口凉气。
没……没了?还没真得来……就已经突然走了?
周怀意双手冰凉心中一片空白。他走到床前久久地看着昏睡中的卫浮烟,受惊过度惨白的脸缩在被子里,看起来熟悉又陌生。他们之间的一个月全部都是杂七杂八的混乱,各种事情忙乱地纠结在二人之间,最后他想快刀斩乱麻,代价却是一个孩子。
一个月前白风寨那晚,究竟是觉得她被无辜卷入夺嫡之争十分可怜,还是被她穿着嫁衣的摸样惊艳,还是私心叫嚣着不能让她死,如此种种连他都说不明白。如果早知会有今天,当日不如狠狠心让她死了更好!
不,如果早知有今天,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踏入燕京半步,留她在这里自生自灭都好过现在!
如果卫浮烟醒了,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一个如此不幸的孩子……
周怀意淡然吩咐说:“回暖,为她更衣。胡神医,绮云,过来。”
隔着厅堂的小书房里,胡神医和绮云紧张地看着周怀意。
“已有身孕一事,她可曾察觉?”
绮云道:“未曾听王妃提起。”
“这一个月她可曾看过大夫?”
“没有,”绮云说,“王妃赞过胡神医医术高明用药奇巧,平日里病痛都是直接找胡神医。”
胡神医连忙说:“十天前左右王妃胃痛来找卑职取药,那时并未号出喜脉。即使现在也不过一个月,若非出了此事,恐怕现在号脉也难以论断。”
所以她,根本就不知道……
是幸还是不幸呢?
周怀意疲惫地闭上眼,他习惯了宠辱不惊,如今心中波涛汹涌各种情感奔腾翻滚,面上却一丁点儿都瞧不出来。
他终于开口吩咐道:“给她下药,让她睡过这段时间。这辈子都不准让她知道!”
胡神医和绮云都是震惊,可是转眼一想又不得不认同,孩子已经是没有了,既然王妃一开始并不知情,何必非要让她体验失去的痛苦呢?
“是,主子!”胡神医领命。转身欲走却又迟疑着回头说:“主子,那回洛都的事……”
难道要扔下这样的她回洛都?周怀意闭着眼沉声道:“暂缓。”
屋中安静下来之后周怀意才慢慢睁开眼,他觉得空前无力,累到想要和卫浮烟一样沉睡不起,余光却看到莫潭正站在门口。
“主子……”
周怀意知道他来所为何事,于是说:“大人没事。”
莫潭正是被宿月遣来问明情况的,如今只听到一句“大人没事”立刻知道孩子有恙,他不敢多问,只是简单禀报说:“主子,卑职过来时看到花爷来了,应该马上就到荷心斋了!”
师父?
周怀意当下觉得更累,却不得不站起身来说:“知道了,去繁花似锦请季神医帮宿月姑娘看看腿,就说是本王的意思。”
莫潭心中难受,红着眼圈低头说:“是,多谢主子!”
花错知道卫浮烟今日要去看他高兴不已,他一大早就换了衣裳在双栖殿里等着,可是等来的却是王府出事的消息。花错心中不安匆匆赶来,却得知出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卫浮烟!
若只是师父便罢了,周怀意一抬头却看到跟在师父身后的季神医。
“浮烟呢?浮烟怎么样了?”花错一来就焦急地要往卫浮烟房里冲,周怀意只得拦住他说:“下人在帮她更衣。”
然而不巧,回暖正好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后面跟着抱着血衣的绮云。两人都红着眼圈。
季神医捋着三缕清须微皱眉头。
花错立刻说:“季本初,去号脉!”
周怀意当下拦在前面说:“峥嵘已经诊断过了,没什么大碍……”
繁花似锦中人向来只听花错吩咐,季神医拨开周怀意的手径直进到房里,片刻后便出来在花错身边耳语。
“庸医妄言!庸医妄言!”花错大惊失色,转瞬怒气冲天,“滚开!”
周怀意伸手拦下要往房里去的花错说:“师父……”
“滚开!”花错一把推开季神医转而怒指周怀意道,“你说没什么大碍!这就是你说的没什么大碍!意儿,究竟她要伤成什么样子才算大碍?”
周怀意默然不语,最后只得小声说:“师父,让她歇着吧!”
花错看着周怀意渐渐由怒转悲压低了声音说:“意儿,为师是怎样教你的?计策,谋略,布局,都是为了保护值得保护的东西!如今你成大器了,既要和三花堂周旋又要和拓王爷相斗,便觉得妻小都不过是累赘了吗?若是你的人没空保护她你跟为师说,为师可以派繁花似锦来保护她!意儿,你说过纵然留她在燕京也会护她周全,意儿,这就是你对为师的保证?意儿,你变了啊,你终于还是变成这幅模样了啊……”
周怀意低头不做辩解,负在身后的手却越握越紧。
“师父说的是,我对不起她。”
花错摇头老泪纵横:“你对不起她?不不,是为师对不起她,为师明知将来你要娶她,却没能把你教好,让她不得不找这样一个眼中只有权谋的人托付终身!意儿,纵然没有感情,可躺在里面失去孩子的是你的发妻!你也狠得下这心!”
季本初捋着三缕清须在一旁静观一切,王妃不过一个月的身孕,王爷先前只怕根本不知,那主子口中这一个个罪名实在过大了!可是怀王仍旧不做辩解,只是低头不言,目光似要把地上烧出一个洞来。
“师父,我的意思是,不让她知道这件事。”
花错看着周怀意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步步后退:“不让她知道?你又能骗多久?意儿,为师真得只教出这样一个你?”
“她不知自己有了身孕,现下知道全部也不过徒惹伤心,所以请师父不要提起。”
花错听闻此言慢慢静下来,却目光空蒙再度跌落进回忆里:“总是要等到伤害了再装模作样地来补偿!可是我明明就已经痛过了你如何能补偿……你凭什么以为我受过的伤都能慢慢愈合?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定会原谅你?你凭什么……”
季神医看主子旧病复发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块虎皮打开,一手夹起几根银针找准穴位刺下去,花错就此突然困倦睡过去。周怀意连忙上前扶住师父,却见季神医收拾好虎皮过来说:“王爷不必多想,主子一大早就等着见王妃,等来的却是如此噩耗,说话难免就激动了些。在主子心里王妃就是他女儿,女儿出事做爹的哪有不急的?”
周怀意伸手帮师父擦了眼泪,说:“多谢季神医。来人,带路去落樱阁。”
荷心斋就此安静下来。
三花堂如何了,拓王的人如何了,轻舟偷偷跟着逃逸的青荷焦伯去了哪,他突然觉得所有一切都索然无味。
卫浮烟迷迷糊糊醒来时似乎是夜里,她头脑一片空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稍稍一动就觉得全身都疼。
“别乱动。”
卫浮烟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周怀意,周怀意整个人快要隐没在夜色里,房中摇曳的烛火甚至照不见他的神色。他似乎已经在床边坐了许久,卫浮烟见他伸手探过来一惊之下立刻就往后缩,周怀意手一僵,然后胡乱替她掖好被子。
卫浮烟惊讶他这般举动,许久才迷迷糊糊想起来问:“我……这是……”
“失足跌落荷塘。”周怀意淡然回答。
荷塘?哦是了,三花堂,拓王,荷花荷叶荷塘……
她无声笑开,偏头避开周怀意目光。
“笑什么?”
不知怎的,总觉得周怀意声音透着浓重的疲倦。卫浮烟声音微弱地自嘲:“七出有言,大病可休。我那个样子……你有绝佳的理由休妻了。”
周怀意却问另一件事:“口口声声说不要杀你,怎么回事?”
卫浮烟却不答,只是无力地将头转向另一边,许久才说:“你筹谋得好。”三花堂,“双尾蝎”,周怀意全都留着不动,就等这么一天以退为进一劳永逸。一招定输赢,周怀意着实厉害。
“哦。”很久很久之后周怀意才低低应了一声算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