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之后,长青二人找到一批逃离村落的幸存乡民,向他们告知饕兽已被消灭的情况,并嘱托他们如何处置亡者尸体。
虽然饕兽主要出没于山野,但江南吴越之地,常有修行中人长栖名山,尽管他们大多不涉尘俗,可是面对饕兽来犯,偶尔也会出手驱除。
这几个月以来,长青在消灭饕兽的过程中,也结识到一批江南佛道修士,他们对长青此举颇为赞赏,吴岭庄的名声也随之一并传扬。
眼见饕兽踪迹渐稀,就连一些偏远村落也没有类似的妖魔害人消息,长青一行这才重返吴岭庄。
不过等长青回到吴岭庄才知晓,苏望廷和陆麟趾刚好带着礼物登门拜访。
“辅之兄?你们怎么来了?”相比起那个不曾见过几面的长兄,长青显然与苏望廷要更亲近一些。
“陆相命我们来江南赴任,顺便来为你安排婚事。”苏望廷微笑说。
“婚事?”长青一愣,他虽然听说程三五和阿芙传信长安,但原本以为陆相不会当做一回事,没想到他真的派人来了。
“我们已经跟何老夫人谈过了,都觉得这桩婚事对双方有利。”陆麟趾尽量表现出长兄如父的气度,轻拍着长青肩膀:“你也明白,父亲公务繁忙,无暇过问伱的婚事。听说吴岭庄愿意招你为婿,他很是欣慰。”
然而长青却不大领情,冷冷问道:“他也懂得欣慰?”
陆麟趾哑然失笑,他过去与长青不曾往来,本就没有兄弟之情。对他来说,不过是因为担任江南东道括地使,免不得要与本地豪强大族搞好关系,尤其是像吴岭庄和湖州关氏这种乡土大宗。
说到底,长青只是他们陆家一个卑贱歌妓所生孽种,要不是修道有成,岂能获得父亲器重?这种出身能够攀上江南大户、联姻成婚就算幸运了,难道还想挑三拣四不成?
原本长青对于是否要与吴岭庄结亲一事,尚处两可之间,但此刻见到陆麟趾,反倒让他生出不耐,自己的婚事但凡有一丝可以利用的机会,陆衍就不会放过,如同闻着血腥味的饕兽一般!
陆麟趾还想以长兄身份呵斥一番,结果长青摆摆手:“我赶路多日,十分疲乏,先去歇息了。”
“你……”陆麟趾微见愠怒,而苏望廷看出双方不悦,于是赶紧劝阻:“是我们唐突了,长青你先去修养一番。待得来日空闲再谈不迟。”
目送长青离开,陆麟趾拂袖怒道:“这等竖子,当真放肆!父亲命我前来操持他的婚事,他不仅不知感恩拜谢,竟然如此倨傲,光是一条不孝之罪,便能判他流放三千里!”
苏望廷连声宽慰:“大郎君且慢恼怒,长青他自幼修道,难免沾染了方外之人的疏狂清高。师相让你来操持婚事,也是希望他今后能收敛轻狂性子。”
“希望真如你所言。”陆麟趾叹气道:“我只是不明白,父亲便算了,为何母亲也要我多多照顾这竖子,还备足了财货给他送来。要不是内侍省的人帮忙,那一船财货恐怕就要落入逆党手中了。”
苏望廷默然不语,当年长青母子被赶出陆衍家门,后续安顿就是他奉命打理,如今回头细想,其实也有一些异样情形,只是过去不曾留意。
苏望廷知晓,陆相绝非沉迷声色的性情,当年尚未拜相之时,他便一门心思扑在文牍政务上,根本无暇置办产业、蓄养歌妓。
倒不如说,长青母子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忽然就出现在陆衍家中了。
而且苏望廷当年从陆家婢仆处打听得知,长青的母亲几乎不与外人接触,家中大小婢仆未得准许,不准擅自进入长青母亲居停的别院。
甚至长青母亲生产前后,就是由陆衍正妻照料,这就十足离奇了。
一名出身卑微的歌妓,值得公卿夫人如此对待么?就算夫人心善,这种举动似乎也大可不必,反倒会乱了家宅之中的尊卑位份。
在苏望廷的印象中,陆相正妻是一位持家有道、端庄有礼的夫人,行事不应荒唐失份才对。
可如果说,这当中尊卑位份不曾有错呢?
苏望廷脸上若无其事,心中却忽然砰砰直跳,宛若擂鼓。
更何况陆相不曾苛求嫡庶尊卑分明,用人只看才干,甚至曾被朝中御史攻讦陆相放纵酷吏。
既然如此,以长青才学,理应留在相府好生调教,以期日后委以重任。可为什么对他的安排,多是放任自流呢?连婚姻大事都不多过问,几乎是随便长青自行决定。
夜色渐深,苏望廷仍在思量,他向吴岭庄的后厨讨了一壶酒,然后来到长青的院落登门拜访。
“辅之兄还未就寝?”长青开门便问。
“年纪大了,睡得少。”苏望廷自嘲着晃了晃酒壶:“不如陪我喝两杯?”
长青点头相迎,时值初夏,夜里闷热,二人就在院中一座竹亭纳凉。
推杯换盏一轮,为免见外,苏望廷率先问道:“听说程三五和阿芙姑娘最近都挺忙碌的?”
“对。”长青有些心不在焉,丝毫没有察觉对方可能比自己更清楚那二人现况:“朝廷平叛兵马已经来到,需要有人探查逆党屯聚所在,于是让程三五充当斥候。至于阿芙姑娘,她要排查江南各地官员是否与逆党勾结,平日里也不见人影。”
“看来大家都挺忙啊。”苏望廷感慨起来。
“我先前忘了问,辅之兄来江南是负责什么公务?”长青询问道。
“无非是清查税赋之类。”苏望廷没有说得太细,转而言道:“这段日子我们也到各处州县走过,兴许还要将一段古运河重新拓宽疏浚。”
“希望不要劳民伤财,毕竟江南百姓刚经历了一番动荡。”长青说。
“我们当然不会胡来。”苏望廷看出对方心思在别处,于是问道:“那长青你呢?我听说你最近在江南剿除妖魔?”
“没错。”长青不知不觉解释起来:“那是一群凶恶残暴的妖魔,只不过……它们原本也是常人,被外力染化,不止形骸剧变,就连心智也与禽兽无异。”
苏望廷皱眉点头:“如此说来,想要剿灭这等妖魔,还需要找到源头,将其彻底铲除方可。”
听到这话的长青猛然起身,一脸震惊地看着苏望廷,似乎听到什么骇人言语。
“是有哪里不妥?”苏望廷纵然聪慧机敏,此刻也不明所以。“根除妖魔……恐怕不容易。”长青察觉失态,重新坐下。
苏望廷斟酒道:“这种事我一个凡夫俗子应付不来,就要仰赖你这样的修道人了。连你都说不容易,那我更是想都别想啦!”
长青看着杯中酒,步出竹亭,仰望夜空,但见月明星稀,不禁想起闻夫子此前所言,于是回身问道:
“我很好奇,当年程三五在西域时,可曾有过狂性大发,四处行凶的作为?”
苏望廷不明白长青为何突然问及此事,于是说道:“这要看什么叫做狂性大发、四处行凶了。”
“不分是非对错,滥造杀戮。”
苏望廷苦笑问道:“长青,是不是老程做了什么让你看不惯的事?”
长青略感讶异,不得不惊叹于苏望廷一如既往的敏锐眼力,只得勉强说:“差不多吧,但我不好说。”
苏望廷也来到亭外,远远听见院外溪水潺潺,虽然夜里静谧,却不似在西域大漠过夜那般危机四伏。
“江南果真灵山秀水,的确是养人之地啊。”苏望廷点头赞许,然后说:“西域不同,在大漠里,一壶水、一块饼,就能让人舍了性命相拼。如果携带财货,那更是注定要面对各方人马的觊觎。这里面谈不上什么是非对错,但凡出来行商谋生的,大多背了几条人命在身。”
长青看了苏望廷一眼,便知对方可能是误会了,又或者是自己没有解释清楚。
“老程这个人嘛……你可以说他任侠守诺,但游侠儿轻贱性命的毛病,他也没落下。”苏望廷继续说:“当年宝昌社为了在屈支城站住脚跟,倚强凌弱、欺压孤寡的事情,我和老程没少干。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也往往要靠老程去拼命。他这种人就不适合混迹太平地界,轻则触犯法度,重则成为一方祸害。”
长青低头不语,他算是彻底明白了,程三五根本没有将自己的真实情况告知苏望廷。
但这种隐瞒并非出于不信任,恰恰是程三五十分重视苏望廷,宁可自己独自承担也不肯泄露。
要不是长青和阿芙与之一同经历永宁寺一战,只怕程三五还是不肯多说。
更重要的是,长青想起当初闻夫子和赤阳先后来到吴岭庄,他们都觉得程三五在面对饕餮之祸时,必定留下了后手,无非是在长青或阿芙身上。
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预料,程三五遏制饕餮的办法,从一开始就在饕餮身边。
由此可见,程三五根本就不打算让其他人冒险对付饕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自己的责任。
“我其实不觉得程三五轻贱性命。”长青尝试设身处地一番,可是想到自己竟然要独自面对此等太古大凶,甚至稍有失误,便要酿成无穷灾祸,光是想想便觉得无法喘息。
程三五真的恨拂世锋吗?或许吧,长青甚至觉得,程三五在那种境遇下,除了憎恨拂世锋,恐怕早已没有东西能够维系完整心智。
仅仅是一群遭饕餮染化的眷属,便能将乡野村落肆虐得十室九空,可想而知,程三五到底要直面何等恐怖的存在。
当长青想到,程三五并不是如表面那般愚昧莽撞,他心中反倒更不是滋味。再高明的智慧,在面对如斯灾祸恶孽,只会生出无穷无尽的烦恼。
“我说过,我可是把老程交给你照顾了。”苏望廷忽然笑道。
长青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古怪,扭头望向苏望廷,听他继续说:“其实吧……我大概能猜到老程来历不凡,但有些事,他不说,那我就不问。有时候太亲近,反倒会让彼此失了余地,弄得不好相处。”
长青无言以对,苏望廷看人眼力之准,恐怕自己这辈子都赶不上。想到对方是陆衍一手调教出的门生故吏,这让长青内心更是百感交集。
“如果老程做了什么坏事,还希望你能加以导正。”苏望廷语气诚恳:“万一他真的做下十恶不赦、难以饶恕的罪过……给他一个痛快,省得彼此心中纠葛难解。”
长青忽然想起,闻夫子也曾经问过自己,是否愿意为了天下苍生杀死程三五。没想到此时此刻,长青又被嘱托类似话语。
“我怕我承担不起。”长青总觉得,不论是闻夫子还是苏望廷,都太过高看自己。
“那就学着承担起来。”苏望廷说。
长青微笑问:“还请辅之兄教我。”
“你真想学?”
“想!”长青认真点头。
苏望廷于是言道:“男子想要学会承担,最好办法就是结亲成家。”
长青神色一僵,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会陡然将话题转向此处。
“我没有跟你说笑。”苏望廷拍了拍长青肩膀:“结亲成家对于一个人来说,并非只有男欢女爱。恰恰相反,相处久了,再恩爱的夫妻也会变得寡淡无味,这个时候便要学会与不再恩爱的人长久相处。若是生儿育女,那便要学会照顾他人,照顾那些没法好好表达自己得失好恶、只会吵闹的人。”
“这些道理……辅之兄是从何处学会的?”长青大为敬佩。
苏望廷淡淡一笑:“这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修身齐家啊,你问我从哪里学会……书本上只是看到了大道理,等自己成家立室、生儿育女,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辅之兄是希望我与吴岭庄结亲?”长青也明白了,苏望廷此来就是为了说服自己。
“我与大郎君不同,并不需要你跟哪个大户人家联姻。”苏望廷从容说道:“其实陆相他也不曾强求,最终怎么做,还是要你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