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边早有人听到了白岳与孔非耀的对话,亦有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当年的一些事,口耳相传之际,这场比试的胜负结果倒不那么受人关注了,更多人开始八卦场上二人之间的恩怨情仇。
待众人发现无为山庄和白氏座区里庄主掌门之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后,各种层出不穷的猜测更是越来越出奇,好好的武林大会决赛现场愣是在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内变得如茶楼饭馆一般,充斥着各种小道消息与不靠谱的议论。
可孔非耀最后的发力终于让围观众人记起来——眼下的重点仍是场上二人的对决,而非他们自己道听途说无凭无据的八卦。被孔非耀异常的状态与他的拼死一击惊到,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终于让比武场周围静了一静。
外界的纷扰完全没有让场上的二人分神,面对孔非耀的全力一击,白岳毕竟经验丰富,怔愣不过一瞬间,剑风袭来的时候脚下一退即停,手上曜日剑反射着春日午间绚目的阳光,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刺圆月之心,那般壮烈,竟似要拼个鱼死网破。
孔非耀此时已是两眼发黑,只能竭力稳住身形,对着一个方向攻去,连对方意图如何抵挡都看不清了。
全身的疼痛蚀骨销魂,若他能晕过去还好,可武馨芸的内力硬是让他的意识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忽略痛感单纯操作这具仿佛已经不属于他的肉体的行动,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盲了眼般使出这最后一招,将全身力气注入剑里,在蛊毒的摧残下做着最后的挣扎。
只是,心底仍有个小角落在偷偷叹息——他已尽力,胜也好败也好,终于可以过去了。
曜日剑刺出的一瞬,白岳见已然人剑合一的孔非耀双目无神、却仍咬着牙不缓攻势,心头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竟突然回想起已经面目模糊了的母亲二十多年前临走时看他的那一眼——仿佛是一样的无神,依稀是一样的坚忍。
只这一瞬,双剑已触,白岳忽然撤力,试图只将涟月剑引到一旁去。只是孔非耀来势太快,自己又是临时起意,曜日剑只来得及偏了一下,依然与涟月剑绞到了一处。
白岳皱眉,正待震剑挣开,却突然惊大了双目。涟月剑柔韧的剑身死死缠着曜日剑,剑上传来的劲力猛然间疯了一般狂涨,更难以言喻的是那劲力仿佛分成了两股,一推一吸,竟逼得曜日剑微微扭曲起来。
白岳急忙撤手。他有预感——若是他死抓着剑不放,恐怕连胳膊都要被拧成麻花。
不出所料,脱离了白岳束缚的曜日剑,随着弹开的涟月剑凶猛旋转,竟发出“呜呜”之声,化成一道虚影直直钻入比武场地面厚实的石板里,钻得火花四溅、石尘飞旋。刺耳的金石之声让所有人都禁不住皱起眉头,却又奇异地移不开视线。
曜日剑直没入大半截,才堪堪停了下来,露在外面的剑身颤抖不已,“嗡嗡”声在一片死寂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消了尾音。
“啪”一声轻响从烟尘中传来,呆住了的众人这才将注意力从曜日剑上移开,望向那混沌中使出这慑魂一招的人。
孔非耀依然抬着手,涟月剑已软软垂下,却始终没有脱手而落。他踉跄着踏前两步,试图保持身体平衡,却不敌透骨而出的无力感,只得单膝跪倒在场上。
白岳空着双手,看着眼前那虚弱不堪的人,终是长叹一声:“我输了。”
场下人声哄然炸响,而孔非耀老早就只能听见自己尖锐的耳鸣,连白岳认输的那一声都没听到。他恍恍惚惚摇了摇头,还没想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是失去了知觉,更不知他倒下的那一瞬便被一只老皱却有力的手扶住了。
季云瀚将孔非耀拖起来扛上肩,转身看向武林阁,朗声道:“既然胜负已分,老夫这便将他带去解毒,诸位继续。”
武林阁上,达伊郡王抚掌大笑:“本王就说这小子不简单,你们看,连白云清风都亲自出来救他了!中毒还能撑这么久,再看他那最后一招,归星剑派输得不算冤啊!”
凌远将方才坐直了的身子再度软靠在椅背上,嘴角的笑闲适依然,仿若浑不在意:“输便输了,这些排名也没多大意义。成王殿下,五十多年后,无为山庄重回榜首,真是可喜可贺啊。”
南云晓岚只是轻轻勾了一下唇,并不搭话。
黄琴侧耳听了一下比武场那边传来的阵阵呼声,转脸笑道:“看来是小耀赢了,你可安心了?”
武馨芸闻言,并不睁开眼睛,只是轻轻哼了几声,道:“好歹是我八成的功力呢,单用来护住主脉的话,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黄琴摇头失笑:“你这可是作弊。”
“那又如何,又不是我先作弊的……”
其实武馨芸心里并没有她表现得那么理所当然,现在的她确实是松了口气——孔非耀终究没让她的功夫白费。虽然她有心要帮他,可这种喧宾夺主的法子并不是随便就能凑效的,若不是他耗尽了自身的力气,她埋伏的内力决不会派上用场。
已然安了心,她便长出一口气,开始专心为自己疗伤,不多时便入了定,也不去管之后怎么给孔非耀解毒的事——有季云瀚和沈清蓉在呢,轮不到她操心。
待武馨芸从入定中醒来,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孔非耀毫无疑问夺了榜首,白岳第二,苍明第三,穆文迪第四,排在第五的是风无双,已经输过给他的原萧便再无机会争夺第五,只得居于第六。
即便如此,无为山庄在这次武林大会上也着实挣了好大的面子。
晚间庆宴设在比武场边上宽阔的空地,篝火熊熊,酒肉飘香。
孔非铭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得太开心,明里暗里表现出自己这个长兄培养幼弟如何如何艰辛,与幼弟如何如何关系亲密、兄友弟恭,时不时还要摆出一副担忧的样子,因为无为山庄的最大功臣孔非耀,至始自终都没在晚宴上出现。
孔非耀被季云瀚扛到武家别院解毒去了。武林众人不知他所中何毒,却都有听到风声隐隐约约指向听雁楼,于是听雁楼成了庆宴上另一个议论热点——那些见不得光的杀手竟敢把爪子伸到武林大会上来,而且还差点得逞了,让这些自诩正道的武者们觉得颜面无光。
身为武林大会朝廷代表的三位王爷,自然也在庆宴上“与民同乐”,只是期间总有人拐着弯质问天凌国朝廷对听雁楼围剿不力,导致凌远的表情一直有些僵硬——别人也许看不出来,可天天坐在一起的另外两位王爷多少还是能察觉的。
达伊郡王不知是不是听苍明说过什么,席间帮着武者们大力抨击世间一切阴暗势力,目前最大的杀手组织听雁楼当然首当其冲。身为明岩郡王,他不好明着对凌远表达不满,可仗着明岩人天下皆知的爱恨分明和心直口快迎合江湖人,旁敲侧击还是会的。
比起分外活跃的达伊郡王,南云晓岚还是一贯的低调沉闷,开口的时候都不多,更别说去参与众人的话题。因此他依旧与武者们格格不入,也没几个人会去找他说话自讨没趣,如此倒是占了一角清净,慢慢品着好酒好茶,看上去可比另外两位惬意多了。
南云晓岚撑着手肘,将酒杯举在唇边挡住那微微翘起的弧度,慢声问:“何先生,依你看来,会是听雁楼做的手脚么?”
何远涯看着姿态放松了不少的成王殿下,自己也执了一杯茶,悠然道:“证据不足,难以下结论。不过,不管是不是,远涯都乐见世人将此番作为推在听雁楼身上。”
南云晓岚闻言,干脆不再掩饰笑意,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倏然站起,带笑看了一眼何远涯,道:“好一个乐见。走吧,同本王一起去探望一下榜首。”
何远涯当然不会拒绝,只吩咐一个侍卫代为向众人告辞,便跟在南云晓岚身后离开了酒席。他们这般起身离去,自然让一些人注意到了,不多时,又陆陆续续有一些人寻了借口离开,更多人则是如往届一般,一直闹到后半夜才会散场。
从比武场回城,南云晓岚的车驾直奔武家别院,在小厮的带领下七拐八弯地进了花园,才发现这里的热闹与武林大会的庆宴也不相上下——人不多,但胜在气氛温馨轻松。
绕过一面假山,只见半月小桥上,一男一女手执明剑,两道人影翻飞交错,俱是翩然潇洒,偶尔驻足相望一笑,又动作优美却不失力量地重新舞起。
这般山石流水,香乐暗浮,配上这般星火幽光,直让人以为那是云间落下的谪仙,在这俗世凡尘嬉戏玩耍。
南云晓岚压下心中惊叹,定眼看去,却是武天澈与武馨芸兄妹俩在随着低低的箫声舞剑,吹箫的是程洛峰,他的乐技竟也不差。
那带路的小厮行到此处,只引手示意他们可以过去了,还没上前通报就躬身退下,想来是事先得了吩咐,他便在此等到那边舞罢,才悠悠靠近。
端着香茶坐着欣赏剑舞的,便是武庆楠夫妇、季云瀚夫妇、程昕乾、赵彦城和沈清蓉,还有仍旧虚弱地躺在软榻上的孔非耀,虽然精神不佳,却也半睁着眼睛看得津津有味。见南云晓岚与何远涯来了,众人也不起身相迎,只笑着对他们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南云晓岚却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给五位长者行了礼,才又端正坐下,接了丫鬟递来的茶盏。
武馨芸收了剑,与武天澈并肩走来,笑道:“成王殿下,在这里就别拘泥了,私家小宴赏星夜,比不得那些正经场合。”
此时的武馨芸去了易容,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女裙,一头修得齐整的及腰乌发只在两鬓绕了几个卷,便用发带束紧了垂在颈后,虽没有金玉花锦的矜贵,却自有一番淡雅出尘的洒脱。
南云晓岚暗想,虽然此女容貌并非早年外间传言的那般美艳,但看其方才的桥上一舞与此时风度,却也堪称绝世了。
这么想的不止是南云晓岚,何远涯亦是满眼惊叹,更觉自己没跟错人。他刚才一直在南云晓岚身后站着,眼下给武馨芸行过礼后才随着她的示意坐下,道:“虽是家宴,待会恐怕还有外人过来求见。芸小姐,您这样……”
武馨芸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打扮,就这样被外人见到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可她却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凑到秦可怡身边坐下,巧笑道:“反正大家都知道我会易容,谁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我真面目呢?传说中武四小姐绝色倾城,哪能轻易将真容现于人前?”
说话间,她那股谪仙气质已是烟消云散,只如寻常人家受宠的女儿一般在长辈面前卖乖讨笑。何远涯见状一愣,便也摇头笑了。
这一园子人,当真如亲密一家子般开始说笑玩闹,就连原本最拘束的南云晓岚,也渐渐放开姿态,与季云瀚有说有笑。茶水点心一波一波呈上来,众人边吃边喝边聊,其乐融融。
只是,有心人就会发现,那些送上来的吃食都是先由季云瀚、沈清蓉或武馨芸过眼,才会送到其他人面前。
别院外的某高楼上,一人凭窗而立,望着远处园子里的热闹,冷嗤道:“真是小心谨慎啊……”
微弱的烛光下,那人的脸部轮廓线条柔美,一双凤目却阴沉狠戾,正是本该在比武场晚宴上的风无双。
黑暗角落里,有一把刺耳的声音轻笑几声,道:“风少堡主,那种蛊本堂就制了那么一点,现在都被你白白用去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风无双冷冷瞥过去,寒声道:“没想到有人能再三压制住噬生堂主的蛊,实在出乎风某的意料。”
噬生面具后双眼微眯,杀意一闪而过,却仍是幽幽的口气:“有季云瀚师徒在,风少堡主怕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无论如何,堡主和少堡主都别忘了我们当初说好的条件,接下来你们要如何施展,本堂拭目以待。”
隐在黑暗中的气息随着那令人不适的声音一并消散,风无双沉着脸,将视线转回那灯火明灭的花园里,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
花园里,武馨芸正兴致勃勃给众人解说月季花糕的五种做法,有下人来报:穆二公子穆文迪携妹来访。
待穆文迪与穆清玉来到花园,原本半死不活躺着的孔非耀已坐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双眸清亮:“我还以为二哥不来了,可让我好等。”
一番见礼后,穆文迪在软榻旁边的湖石上撩袍坐下,笑道:“二哥怎么能不来看你?今日你那副样子,可把二哥吓坏了。”
武馨芸插话:“就算不是来看小耀,你那结拜大哥的爷爷奶奶也是要拜访一下的嘛!”
穆文迪没想到武馨芸会说出来,却也大方承认了,转眼左右打量她,道:“看来水云都那孟小兄弟果真是武小姐扮的了,”他看了一眼孔非耀,“三弟当时倒是没说错。”
武馨芸将脸上的笑一敛,垂下眼帘双手抱拳,面上带了谦逊和些许歉意,喉中竟换了一把稍显青涩的男声,道:“在下虽喜结识各方好友,却素来不耐名义拘束,想来不用这般名义羁绊,在下与诸位大哥的情分也不会弱一分。”
众人皆笑,穆文迪重新向武庆楠和秦可怡行了礼,又疑惑道:“可那晚你是如何惹上那姚公子的?我记得他之前是在……”
“啊哈哈!”武馨芸忙笑着打断他,觑了一眼老家伙们,“那姚公子啊,就算我随便走在路上,他也能扑上来乱咬人,我还真不知是怎么惹了他!”她孤身偷偷逛青楼的事,可千万别在这里捅出来。
穆文迪会意,便揭过不提,只穆清玉狐疑地看了看武馨芸,暗忖自己是不是终于抓住了她的什么把柄。
众人接着话头,开始谈论江州的一些风土人情,不多时,又有下人来报:维尔•舍科•苍明携兄弟五人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