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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扎”病毒改写实验室要拆了。苏左初听闻这个消息,脑中刹时一片空白。

那个萧程曾经引领着她参观的实验室,据说将被改建成“危险传染病紧急研究室”,在今后的日子里,用于与“兹扎”类似的突发恶性传染病的控制研究工作。

的确,那么好的实验室,不能就那样空置着,是时候为它请来新的主人了。苏左为这一消息找来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只是,太快了。

萧程在那次跨国抓捕行动之前,就应该预感到了自己的离开。

这些天以来,苏左反复在回想与萧程相识以来的每一个细节:诱捕连环杀人凶手乔伊森、“兹扎”病毒遭到人为扩散、有人在秘密从事人体基因改写、境外神秘组织与事件也有所牵连......似乎所有这一切他都提前一步就想到了。苏左记得格外清楚,在计划抓捕邵毅平的那天,萧程曾说“实验的关键部分都已完成,接下来‘兹扎’疫苗的研究将很快大获成功,不一定非要有他在了”。很显然,那个时候他就想到了,自己可能无法回来亲眼看到研究成功的那一天。

有始无终的家伙!

苏左恨恨地将头深深埋进被子里,两只手臂紧紧环抱住蜷缩起的双膝,待回过神来,牙齿竟已在膝盖上留下一排陷入肉中的印痕。

自从萧程走后,苏左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长夜里,有一种煎熬叫思念。

良久之后,苏左才从决堤的情绪中平复过来。这时,被子的缝隙中透入一丝微弱的光亮,如果静静地观察,还可以发现那光亮一会儿红、一会儿蓝、一会儿黄,在不断变换着色彩,忽明忽暗,像是夜空中燃起了巨大的礼花。

苏左从床上缓缓坐起。静谧的夜,花纹小白鼠已经在笼中安睡,而号称“家庭昆虫清扫机”的小青蛙正忠实地趴在地板上,瞪着两只圆鼓鼓的眼睛四处环视。苏左最终木然地将视线落在窗台上那个透明的小水箱上,光亮正是从这里而来。

荧光水母夜灯。

萧程留给她的最后一个礼物。苏左特意赶在实验室被关闭之前取回了它。

望着小水箱,苏左笑着滑下两行热泪。

虽然他总夸耀自己的礼物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可这一次,他却宁可打破骄傲,做了第二个一模一样的礼物,或许是知道苏左真的喜欢吧。那个傻瓜。

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一盏夜灯。

特别是在黑夜里,水箱中的彩色水母伸展着柔然的躯体,一张一弛,仿佛具备某种魔力,在吸引着苏左情不自禁地向水箱慢慢靠近。

也许是心理作用,苏左突然觉得,眼前的小水箱似乎和陈欣欣之前抢走的那一个有哪里不一样。

不是水母,水母看起来除了大小和数量,没有任何不同。

更不可能是水。这种海水成分是固定的,否则水母无法在里面存活。

那就只有箱子了。

这个小水箱会有什么玄机吗?

苏左定定地对着小水箱望了足有一分钟,最后将手放在小水箱顶部白色的区域。通常来说,这个区域是跟水箱内部隔离开的,主要用来放置水箱的过滤设备和灯管。但是这个小水箱的白**域似乎特别厚,苏左伸出拳头在水箱侧边比划了一下,白色的上沿居然比拳头还高出不少。

难道......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苏左急切地想要证实自己的推测,于是尝试着各种打开小水箱白**域的方法。结果费了半天劲,终于让她发现,眼前这个小水箱如果单纯打开白色顶盖儿,看到的就是过滤器和灯管,和一般的小水箱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在顶盖这一层和水箱内部之间,却暗藏着一个夹层,被设计成水箱白**域的一部分,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所以水箱的白**域会显得比一般的厚一些。

如果有什么东西,显然就是藏在这个夹层里。

同时苏左还注意到,在夹层顶端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类似锁眼儿型的圆圈,看上去需要配套的钥匙才能将夹层开启。

钥匙?

钥匙!

苏左身子一震,立刻想到了什么,急忙跑至梳妆台前的饰品盒中,拿起萧程亲手交给她的那串带有钥匙型挂坠的项链。

严丝合缝。

当苏左颤抖着一只手将钥匙挂坠毫不费力地插入那个小小的锁眼儿后,就听“嘣”一声响,小水箱夹层的上盖儿便自己跳了起来。

即刻,一个似曾相识的容器呈现在苏左眼前。苏左下意识地瞪大双眼,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容器从水箱中取出。这时她讶异地发现,在容器的下面,还压着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件,信封上用略显生疏的汉字清楚地写着:致苏左警官。苏左微微皱了皱眉,信封右下角还写有一排日期,定睛一看,竟然是戴林钟死亡之后不久。

苏左竭力按捺住极速的心跳,将信纸徐徐展开,同时她预感到:真正的真相,即将随着萧程笔下的这封自白,悄然浮出水面:

苏左警官:

虽然与你相识并不久,但直觉告诉我,你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似乎你对我也有一种没有缘由的信任,让我更加坚定了要将这份东西最终交给你的想法。

我要向你自首,我对所有人都说了谎,并且隐瞒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在我从美国回来的当天,我见到了我的恩师——戴林钟。

我是怀着思念和尊敬的心情前去拜访他的,顺便也想跟他再度探讨一下关于人体基因改写在中国合法化的问题。在这一问题上,我和戴老师常年以来都没能达成共识,这也正是我始终不愿回到中国发展的理由。外界甚至有传言称我和戴老师针锋相对,因为他在中国的稳固地位,我才转而赴美发展。我从来没有出面澄清,毕竟这些都是与科研没有关系的事,我们这样的人,如果在这种事上浪费太多时间,有时只会适得其反。

我听闻国内这方面的立法正是因为戴老师的竭力阻扰,才始终没能通过。而我这次回来,一方面是想要将目前国际上关于人体基因治疗成功的几个案例跟戴老师分享讨论,并向他介绍美国立法界的最新观点,希望能够再做一次努力,借此来打动他,起码让他的态度可以稍做缓和。其实在我心中戴老师一直是一个拥有开明思想和活跃头脑的科学家,不知为何偏偏在此事上如此固执;另一方面,“兹扎”病毒居然已经在中国出现,这一消息令我十分震惊,即便没有中国官方的邀请,我也当即便决定要尽早回到中国,协助进行“兹扎”病毒的基因改写工作。当然我还要承认,在做这一决定时我怀有一个小小的私心,就是如果中国的立法界向我征询意见,我将大胆表达出我的想法,或许这一个行为,就将挽救中国千千万万个被基因疾病折磨着的患者。因为“兹扎”疫苗一旦研制成功,就意味着人体基因改写必须合法化,疫苗才能够得到推行。这是推动立法的最佳时机,而我对于“兹扎”疫苗的研制,可谓从登上飞机那一刻起,便已经胸有成竹。

可是令我始料未及的,戴老师——我的恩师,竟然就在我回到中国的同一天,眼睁睁地在我面前去世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那紧张的10分钟,我仍然心有余悸。那是我人生中最惊骇、最迷茫、最艰难、也最果断的10分钟。至今我都不为自己在那10分钟里做过的事情感到一丝一毫的后悔,反而每每想起,都认为即使是将我再次置于同样的情境之中,我也依然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

你知道的,那天我和你搭乘同一班航班飞回原京,我一下飞机,便打算前往戴老师家拜访。但是瑞瑞母子在中途叫住我,再次请求我为瑞瑞进行基因治疗。我安抚了他们一番,耽误了大约十几分钟的时间,所以当我赶到戴老师家时,大概是7点半。可以很肯定地说,那时戴老师还是活着的,只是已经奄奄一息。我可以断言,就算是医术再高超的医生在场,以他当时的情况,想必也无力回天。

我看到戴老师痛苦地趴在书房的地板上,口中吐出白沫,后脑上还有一处新鲜的外伤。我当时就判断他应该是跟谁发生了争执,又中了毒。我既焦急又伤心,虽然我看出他恐怕已经不行了,第一反应还是想要拨打急救电话,可没想到他阻止了我。老师看到我,似乎十分激动,原本已经快要闭上的双眼忽然又来了神采,并拼尽最后的力气开始跟我说话。

他告诉我是他自己服食了砒霜,所以不需要叫救护车,他主观意愿上希望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但在离开之前,他有一样东西无论如何都想要交给我。他知道我当天会回原京,也算到我一下飞机就会去看望他,他就是在等待我的到来。本来毒药效力应该持续一段时间慢慢发作,他预计的死亡时间要更晚一些,但因为在我赶到之前还发生了许多事,导致他的中毒情况急剧严重,他以为自己撑不到我赶来了,可是显然上天注定,要让他将这份使命交到我手上。

起初我对戴老师要交给我的东西毫无头绪,可是当他指引我从他家极其隐蔽的一处暗格里拿出一个小铁箱的时候,我就隐约猜到了。因为这样的小铁箱,我们只用来存放与人体基因改写有关的实验数据。

果然,小铁箱里装着的东西让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戴老师告诉我,那是一个“超完美胚胎”,是他从事有关研究十几年得到的终极成果。

我拿着那个“超完美胚胎”,虽然我见过太多类似的东西,从外观上根本看不出它与它们的区别,但依然觉得它看起来就像来自外太空的一个杰作。我甚至在那一秒钟联想到当今科学界普遍争议的DNA由来的话题,那个认为DNA是来自于外太空的说法,在我心里突然变得十分有说服力。

当时我的脑海中并没有对戴老师居然也在从事人体基因改写而感到惊讶,反而觉得积压在心中的一个多年的疑惑终于解开了。因为我相信,真正的科学工作者不会仅仅因为畏惧就停下脚步,而戴老师真正所担忧的,其实跟我一样,是人类社会的道德防线太过脆弱。只是他选择悲观地否定人类道德的力量,而我却更乐观地去相信着人类的自控力罢了。

戴老师说,自从“超完美胚胎”被创造出来之后,他就无一日可以安睡,精神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他很想说服自己,只要将“超完美胚胎”的利用控制在科研领域就不会出现他所担心的结果。可是有些人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即使短期内能够勉强忍耐,迟早也会有一天,“超完美胚胎”将被当做商品,成为人类欲望的靶心。他实在没有勇气面对这样一个结果,而且造成那样局面的人,正是他自己。他感到罪孽深重,只求早日解脱。

而他给自己准备好的解脱办法,就是结束生命,并将“超完美胚胎”留给我。

在弥留之际,戴老师紧紧握着我的手腕,我从来不知一个将死之人竟然还可以拥有那么大的力道。他对我说,我是他最优秀的学生,他相信即便没有眼前这个已经完成了的“超完美胚胎”,只要我愿意,在未来的日子,我也一定可以凭借自己的才能创造出同样的“超完美人类”。而他现在把这个东西交给我,就等于将人类社会和基因学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未来交到我手上。是把它公之于众,还是摧毁,全凭我的一个决定。

戴老师看到我认真听完了他所有的话,终于满足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但他或许还是不放心吧,眼睛竟然没有闭上,而是就那样圆睁着,即使我用力帮他合上也办不到。

那之后大概有整整一分钟,我望着手里的“超完美胚胎”发呆。虽然是一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其实我很想告诉戴老师,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制造“超完美胚胎”,我最多只是想要利用基因改写为人类治病。而眼前的“超完美胚胎”却让我再次意识到:当人类将改写的手伸向基因,就已经触碰了这个世界最神秘最本质的东西,一旦开始,无法倒回。我们到底要不要成为造物主?或许这是年轻的基因学者们在走进这一领域之前,都必须慎重思考和面对的一个艰难问题。

不,不是现在。

我听到自己在心里做出了决定。我看到自己拿着“超完美胚胎”的手几乎不受大脑支配地高高举起,随后重重落了下来。

我把它打碎了。

我杀死了他。虽然我将他扼杀在胚胎状态,但如果他顺利地被孕育,就会成长为一个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人。

而我,亲手杀死了当今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一名人类!

可那时我来不及细想,一时间理智达到了从未有过的强度。我知道也许很快就会有人来,我的时间并不多。于是我迅速地将已经脱离了营养液的死亡胚胎浸泡在戴老师家平日里就有的福尔马林溶液里,制作成了如今你看到的这个东西,随即将它放进我贴身的背包,并手脚利落地清理了现场。我想现场残留的营养液斑块儿和福尔马林味道都是当时我这一系列的行为造成的,而福尔马林瓶并没有打碎,只是溢出了一些,味道原本就很弱,只有邵珑珑闻到了。

后来你曾在我面前问起胚胎营养液,我只能佯装不知。更糟糕的是,我发觉自己已经开始有点儿喜欢上你,这让我更加陷入到矛盾和无地自容的情绪里,可是我却还要在你面前尽量表现得从容和镇定。其实我心里比谁都能更清楚地感受得到,你迟早会查明真相。

我前面说过的,我不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只是背负着这样的秘密,实在很沉重。而且随着你们的调查和发生在我身边的事越来越多,我还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势力在包围着我,这种感觉从我在美国的时候就有了,我直觉他们正是戴老师说的那些“不会善罢甘休的人”,我产生了更加可怕的推测,我认为甚至连“兹扎”的出现都很可能并不是偶然!

我开始不信任身边所有人,除了你和欧阳书教授。但即便是对你们,我也没有勇气面对面地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毕竟我杀了人。也许现在没有任何一条法律可以对我的行为给予制裁,但事实就是事实,我会背负着这个秘密,平静地拭目以待法律完善到可以制裁我的那一天。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这个装有死亡胚胎的容器和这封信,那就说明我已经不在了。或许并不是我死了,而是我离开了,在一段时间内无法继续守护这个东西。这个东西虽然没有还处于存活状态的“超完美胚胎”有价值,但却依然可以作为研制“超完美胚胎”的重要参考,而且是目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参考,绝对不可以落到心怀不轨的人手上!

苏警官,我决定把它交给你,但我也知道前提是必须向你坦白上面的一切。不管你会怎样看待这样的我,我都希望那个暂时代替我来守护这个秘密的人,可以是你。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只需要把它原封不动地放在这个小水箱里,保留好世上唯一一把钥匙,等着我回来。

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

萧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