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向前这三个字,以前只在报纸电视上看到过,今天毫无防备地来了个零距离接触,令周子平如坐针毡。
好在对方没有因为他的身份卑微给他难堪,表现得既不亲热也不冷淡,礼节性的客套几乎占据了整个谈话过程,唯一一次实质性的谈话内容,出现在肖萍出去给茶壶续水的间隙里。
“我老伴儿去世得早,萍萍是我一手带大的,对我来说,萍萍就是我的一切,这孩子从小就被我宠坏了,很任性,希望你能包容她。我不知道萍萍为什么会喜欢你,但是只要是萍萍提出来的要求,我从来不会拒绝,比如这次,她提出和你结婚,我也不会反对。我不在乎你出身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经济条件如何,娶了我的女儿,这些都不是问题。”
顿了一下,肖向前继续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无条件做到,哪怕你不喜欢她,不爱她,也要在萍萍面前表现出喜欢她、爱她的样子,并且保证,在萍萍的有生之年里,不抛弃她,不能伤她的心。如果你的心里还装着别的女人,现在开始,你就要彻底忘掉她,要是被我知道,你婚后有出轨的行为,你尽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说这段话的时候,肖向前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周子平觉得自己像一只匍匐在饿狼脚下的小羊羔,除了点头和全身发抖,什么都不会了。肖向前的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能够看到自己心底最深处的隐私。
虽然说到“萍萍的有生之年”时感觉有些怪怪的,但是接下来的那句话,就把意思挑明了,指的就是自己和小惠的事情,只不过没有说破而已。
当肖萍续水回来,肖向前立刻恢复成宽厚和蔼的长者形象,言谈之间,也显得亲近了不少,连对他的称呼,都从子平改为世侄了,还说自己知道当年那场铁路事故,但是由于铁路局属于设在地方的央企,归铁道部管理,和市政府之间不存在隶属关系,所以在事故发生后,没有为死难者家属争取到更好地权益和待遇,至今想起来尤感不安。
接下来的半个月,肖向前以闪电战般的速度,完成了两家人从见面到订婚的所有流程,并且把婚礼日期定在大学毕业典礼后的那个星期六。
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周子平终于找机会摆脱了肖家派在自己身边的跟班,溜出家门,去找小惠,没想到人去屋空,小惠一家搬走了。
赶到医院,被告知小惠的父亲已经出院了,由家属接走的,算算日子,正是自己见肖向前的那一天。
周子平回家问他的母亲,小惠家就住在自己家后面的一条街上,搬家这么大的动静,母亲不可能不知道。
母亲没说什么,拿出一封信,是小惠临走时留下的。
信中大意是
小惠的父亲已经康复,住院这么久,肖家垫付的医疗费用,达到了一个令人恐怖的数字,光凭打工,一辈子都不见得能还上,日后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的艰难可以预期,所以长痛不如短痛,就当是为了匿下这笔钱吧,至少家里不必再次为此债台高筑,而自己消失之后,所有人都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信的末尾,没有像言情片里那样,写下一段祝彼此一生幸福平安之类虚情假意的话,这让周子平相信,信中的内容可能真的是小惠心中所想,当初她和自己制定的那个小小阴谋,也是因为这个初衷。
周子平痛哭了一场,少年贫寒的经历,使他对金钱没有太多的奢求,在他心里,相濡以沫的情感,才是可以携手一生的慰藉。
但是,人不可能单纯地为自己活着,背负了沉重家庭负担的小惠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出于绝大多数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设身处世的哲学与智慧,旁人无法苛责。
周子平说到这里,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
冯队把已经烧到手指的烟头扔掉,又取出两根,叼在嘴里点燃了,把其中的一根递给周子平,对方接过去,狠狠吸了一大口,抬起头现出一丝苦笑:“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真正精彩的部分,还在后面。”
出乎周子平意料的是,他们的婚礼,是在一家基督教堂里举行的,来的人很少,只有几位近亲好友,那些和肖向前身份对等的市里主要领导纷纷封了红包,人却一个都没来,这与他想象中豪门婚宴的盛大场景完全不同。
而据他所知,肖萍并不是信徒,她甚至以为,基督和上帝是同一个人的不同叫法,而自己对基督教的认识,仅仅停留在《圣经》分为《旧约》和《新约》两个部分,耶稣是被他的门徒犹大以30枚银币的代价出卖给罗马人的,而这个知识,还是来自于达芬奇那幅著名的油画《最后的晚餐》。
肖向前就更不用说了,党章规定,所有的党员,必须是无神论者,唯一的信仰,只能是马列主义。
为什么把女儿的婚事办得如此简单,周子平想破脑袋,也猜不到原因。不过,把婚礼仪式放在教堂里举行,他猜肖向前可能是看中了牧师誓词这个环节——“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你是否永远爱护她、安慰她、陪伴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牧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子平明显感到一道阴冷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背上,直到战战兢兢地说出“我愿意”,那种阴冷的感觉才倏然消失。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无论怎样努力,周子平都激发不出对肖萍的热情。
工作的问题,倒是解决了。
在肖向前的安排下,周子平顺利通过了公务员考试,进入了开发区建设规划局,待遇不错,岗位轻闲,
局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肖向前的乘龙快婿,包括局长在内,都对他很客气,只是所有人在背后看他的目光都有些怪怪的。
周子平倒是不太在意这些,既然做了上门女婿,就要有入赘的觉悟,何况肖向前也没有让他的儿子跟着姓肖。
自己的母亲,也在肖家的资助下,开了个超市,当初的街道小厂早就倒闭了,能让年迈的母亲不再辛苦操劳,周子平觉得在肖萍面前低气一点没什么好丢人的。
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是周子平不能适应的,就是肖萍每年都会带着孩子进行两到三次体检。
不光是检查孩子,她自己也检查,还经常偷偷地背着自己吃药,被周子平发现后,告诉他这是一种女人的保健品,美国进口的,补充体内的某种微量元素,说完,把药瓶在他眼前晃一晃就收了起来,周子平听了也就没往心里去。
有一次,周子平无意中在卫生间的纸篓里,发现了肖萍丢弃的这种药瓶。
因为他是学生物工程的,对药瓶上印的某些英文专有名词比较敏感,于是顺手捡出来看了看,立刻意识到,这绝不是普通的补充维生素之类的东西,而是一种扩张心脑血管的特殊药品。
周子平没有声张,拿着药瓶找到了一位做医药代表的小学同学,请他以市场调研的名义到那家医院侧面了解情况。
三天之后,那位同学跑来汇报,他贿赂了给肖萍做检查时的一名护士,对方偷偷拿出几份病例给他看,都是服用过这种进口药的,其中就有肖萍的病例。
值得一提的是,其他几个患者都是婴幼儿,年龄最大的四五岁,最小的才八九个月,只有肖萍是成年人。
这些人患的,都是一种先天性心脏病,好像叫什么法洛氏三联症,这种疾病,有遗传史,发病年龄,通常在二十岁以下,最好的办法,是手术解除肺动脉瓣环流出道的梗阻,年龄越小,手术成功率越大。
病例显示,肖萍小时候接受过这种手术,但是由于当时的医疗水平和技术条件所限,手术并不很成功,造成的恶果,却是日后不能再进行二次手术,只能依靠药物治疗,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内的抗药性越来越强,病情也会越来越重。
那位同学提出给这些病例拍照,护士说其他的可以,唯独肖萍的病例不行,因为她父亲是市里的重要领导,特意交待过医院,绝对不能把肖萍的病情公开,连肖萍的老公都不能让他知道,要不是看在合作这么多年的份上,这些病例压根不会给你看。
同学很纳闷,问她为什么连病人的老公都瞒着,护士悄悄地告诉他,医生说,这种病症,现在看来,不算什么,但是当初不成熟的手术把肖萍给害了,按照医生的估计,肖萍有可能活不过三十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