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咳,白秋意和遥汀齐齐看了过去,见法天和秦子沐正一同走进库来,将将跨过文书库门槛,遥汀想起法天惊人的耳力,不由得有些担心身旁那位无论什么言词都敢出口的白文书。
白影在眼前一晃,遥汀只觉得身边扫过一道疾风,就见白秋意已经先她一步走到法天面前,好大恭敬的行了个礼,给法天请了个安。
因为白秋意那种不经过大脑的说话方式,遥汀一直以为,白秋意性子难免有些狷介,对法天也未必十分有礼,正想着如何帮他逃脱惩罚,没想到在法天面前,白秋意竟然是如此谨言慎行,一副正行君子的模样。
白秋意的举动实在令遥汀有些意外,因此虽然她已经起身打算给法天见礼,但却微楞了片刻,只这一晃神的功夫,法天已经到了遥汀面前,扶住他的双臂,笑道:“不用多礼,你先坐下,”说话间将手势微沉,遥汀便坐回到了座椅上面。
一旁站着的秦子沐,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法天笑语,眼睛瞪视睁大,一会儿看看法天,一会儿又看看遥汀,都不知道要将眼睛放到哪里才好。
“看够了?”法天侧头看着秦子沐,但脸上没了面对遥汀时候那种和颜悦色笑容满面,冷森森的令他渗得直发冷汗,秦子沐僵硬的笑笑,连忙把眼神别到另一个方向,再也不敢好奇的多看遥汀半眼。
法天走到另一把座椅上面坐下,看着已经站在桌案前面的白秋意,面上毫无愠色,看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语气是却意外的有些真诚:“白文书深夜伴着司书挑灯夜读,可真是戮力效命得很。”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也听不出法天是否在真心夸赞,白秋意倒是全盘接受,只当法天是真心实意的夸奖,面上带笑而言:“主上谬赞,属下实在难以克当,虽然属下算不得智慧深湛,但也切记勤行善法,方能明心见性。”
“白司书句句佛法妙语,参详禅机,深湛精诣,实在是灵台明澈,令本主赞服不已,”法天说着将手肘弯曲,放到案上抵在下颌,唇角浅浅勾起,面上蕴着笑意,似乎真是十分赞赏的意思。
秦子沐在旁边是一头雾水,只听得主上和白秋意你一句我一句的你来我往,话中字字都咬文嚼字词句晦涩,令他实在不懂,可他不又是那种擅算心思的类型,只能从字面的意思理解,感觉说得都是些好话,也就没有在意。
倒是遥汀心中暗暗叹气,法天口中虽然说的都是溢美之词,但实实在在没安什么好意,法天和白秋意说话间词锋咄咄不让,看来绝难善终,遥汀几次想开口打断他们对话,都被法天将手攥紧,到了嘴边的话,也就只好无奈的咽了回去。
“属下怎敢妄言佛智,《法华经》曾言‘诸佛灭度己,若人善软心,如是诸众生,皆已成佛道’,属下不过是管窥蠡测,实在不敢受主上雅论,不过粗浅的知道些佛家戒律,诸如首戒杀生之类,属下不才,一直信奉崇尚,主上明智,肯定更是明了,”说话的白秋意面色十分淡然,仿若终南山紫竹林中潜心悟道参禅的观音坐下,而于外物于无查无感。
白秋意这一席话,别说是什么也不懂的秦子沐听了难受,便是遥汀一旁听着,也觉得有些泛酸倒牙,也不知道这白秋意意欲何为,且不说这些话有多逆风而上,他竟然词语中有敲打法天的意思,也真是太过胆大。
“白文书的一席话真是见地非凡,世尊曾经偈言:‘以深心念佛,修持净界故。此等闻得佛,大喜充满身,佛知彼心行,故为说大乘’,既然白文书有奉佛之心,就将《法华经》跪着抄写三百遍,一是方能于戒杀外更加明澈佛理,也是一桩好事,二是显示尊崇,也是应该。”
法天这话说完,秦子沐方才觉得有些不对,但是见到白秋意手指背在背后微微摇晃,也便知趣的不敢说话,对他而言,遭受池鱼之殃不过小事,但是抄写经书,于他却是比身受剐刑还要难受。
白秋意屈身致谢,便真的让秦子沐帮着自己搬来一长形条桌,走出文书库,过了小会儿,便真取来了一卷《法华经》,将经书放到条桌上面,又拿过纸墨笔砚四样文房,跪下专心抄起经书来了,一心一意绝无杂念,臻于化境。
法天将秦子沐遣回了房去,这才对遥汀轻声言道:“送我出门,你有空么?”
看了眼跪在地下抄书的白秋意,遥汀虽然本是想说没空,但想了一想,仍是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法天放开握着的手,伴着法天走出文书库,经过白秋意身旁,却不见他有丝毫的在意,仍是全不动心的手书端正行楷。
夜色晴好,已是子牌时分,花圃中香气爽利,大簇大簇的夜香花颤蕊送香,昙花也正当时,叶朵绽放争芳,漏斗状的花朵芬芳琼华,清辉四溢,潇潇洒脱,宛如伫立在月下的一株花中美人。
在人世时候,遥汀也种过一段时间昙花,一直陪她夜中用功,只是昙花多于戌时左右绽放,盛开时间也最多不过约莫两个时辰,难以不令遥汀觉得可惜,那时和法天闲聊时候说起,法天便在重新修整司书殿之时,在殿中种了好些昙花,又用术法令昙花保持着永远盛放的样子。
心中想着要为白秋意求个恩典,好让法天不要再多责罚,可是突然看到昙花,想起自从她来以后,幽冥司中对她和法天间的风言风语,遥汀也就没说出来,免得又是无事生非,按捺心事,陪着法天一路走到殿外。
法天阻住遥汀去路,温和的笑道:“送到这里就好,外面太黑,我也不放心你。”
虽然遥汀已经成了法天的属下,可法天对遥汀的心思,却是一直的不变不改,说出来的话,也是如前一样的体贴照拂,遥汀早就听得习惯如饮水,也懒得和他辩说其中关节,索性躬身低下头去,行了送礼,只望着地面而已。
带着暖意的手指放到遥汀下颌,将她的头抬了起来,接着便有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令她的身子平直,磁性兼且有些哀伤的声音叹道:“这里连半只鬼影都没有,你又何必总是这样多礼,你的心思,”话说了一半,法天苦笑着摇了摇头,转了个话题:“早些回去休息,不用去管那个白秋意,他竟然抓你一下子看那么多文册,我已经很宽容了,他就知足吧。”
抿嘴点了点头,遥汀没再说话,幸亏刚才自己没有为白秋意开脱求情,看法天如此坚持,想来也不会答应,不如令想办法,恐怕才是正途。
法天催促遥汀快些回去,遥汀便迈步走入了司书殿内,法天立在遥汀身后,直到再也望不到她的身影,这才转身往汀兰殿方向走去,今日中诸事繁多,他殿内已经积压了无数文书,想想就有些头疼,偏巧遥汀的这些个属下,没有一个能令他省心,事情一桩接着一件,铺天盖地。
事情总归要做,自己也推脱不得,法天依着事情的轻重缓急,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也就走回了汀兰殿,落棋知道主上又会是一整夜的不眠不休,早就准备好了一应事物,专注的留在法天身后侍候,端茶送水铺纸研墨,不敢有丝毫懈怠。
汀兰殿烛火盈室的当头,司书殿的文书库内,也是烛光满照,文书库内有两个影子,一个跪在条案前面,却没正经抄经,只是咬着狼毫笔杆,瞅着那桌案上的影子抄书,满脸的不可思议。
“白文书,你这样看我一夜,三百遍《法华经》就能转眼抄完?”遥汀实在不懂,这位白文书到底是什么性子,自己说帮他抄书,他遍开始不声不响的看自己抄书,自从自己进来,他便是一笔都没动,纸上没多一字一画。
“我是在研究,你的笔迹如何能模仿得如此精准。”白秋意皱着眉头,似乎真是十分不解的困惑表情,倒不像是在装着说谎。
“这么说白文书就是擅长相面,能从面相中得知所惑事情,”遥汀无奈的摇头,三百篇经书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这位白文书要么就是神经异于寻常,要么就是甘愿等着更大的责罚,抱着横竖都是死的心态。
“那倒不是,但是我也十分赞同‘相由心生’这话,想来古人说的话,一定要听的,司书怎么看?”白秋意摇摇头,又点点头,绕到遥汀身边,低头凝视她正写着的字。
因是初次临摹白秋意的笔迹,遥汀并不能用上平日写字的速度,虽然不会慢上很多,但是仍旧不会太快,白秋意凝视而观,心中微有诧异,他一向自负仿字拓跋无谁可及,但今日见到遥汀模仿他笔迹的极致纯熟,却是稍感钦佩。
“怎么看什么?”遥汀正在专心抄经,并没听到白秋意问她的话,一抬头间,正见白秋意在她左边斜身望字,不由得脱口而出:“白文书倒是和我姐姐一样,每次我帮她抄书的时候,她都这么在旁边看着,难得老实安分。”
遥汀的生死簿册已被法天收到汀兰殿中,别说他司书殿的文书不能看见,便是天帝,恐怕没有法天亲许,也翻看不得,故而白秋意并不知道丁点关于遥汀的过往,现下听遥汀说起自己姐姐,便开口问道:“司书总帮你姐姐抄书,你们姐妹感情想必很好吧?”
稍微愣神,遥汀浅笑:“是挺好的,”这话说的底气一点不足,遥汀自己都有些不信。
白秋意是何等的善于观色辩颜,知道遥汀说的并非实话,但也并不揭穿,只是换了些别的事情来问:“这么说,司书模仿笔迹的本事,是因为常帮你姐姐抄书而来?”
“是也不是,”遥汀笑笑,并不想耗费太多时间来解释她于书法丹青上的造诣,只是低头抄经,认真专注。
夜浓月淡,星稀影浅,白秋意透过窗户看着外面夜影中的树木摇曳,心中懊恨叹息,自己就这么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