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阙

宫阙 58阙

钱宝宝眼睛一亮,“那……若是事关淑妃、贤妃,我也可以便宜行事吗?”

钱宝宝的眼睛不美,无论亮与不亮。

更何况她还亮的不是时候。我本来还觉得钱宝宝这人不错,可听到她这一句,我的心便是一沉。且不说阿南,单说是冯嫣儿,我知道钱宝宝这几年里与冯嫣儿暗暗斗着,互相间不对付。也知道她想占冯嫣儿的尖,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刚才让她便宜行事就是这个意思,给她点权利让她能和两妃一样,管点宫中的事情,也好让宫中其它人看高她一眼。

但我并没有让她直接去管冯嫣儿或阿南事的意思。毕竟位次放在那里,尊卑上下是乱不得的。我若连这都答应她,难不成,以后事关母后时,她也可以僭越不成?宫廷中的勾心斗角我是看得多了,从我还是个孩子起,就深谙此道。

但我脸上一时还没表现出来,只问:“淑妃贤妃怎么了?”

钱宝宝好像并没觉察我的不快,“淑妃近日行事可是有些古怪。”她说,“妾也不敢妄断她就是有意。但昨天早上的事,着实让妾惊出一身冷汗。我刚才已对皇上说了,我每天与林美人出门前,都要派人先行探路。昨天早上我派出去探路的人发现,在摘星阁边的那段路上,竟然不知是谁撒了好多雪粒冰珠。按理说,那路早就扫干净了,昨日又没有新下的雪。路是林美人每天要走的,我看雪分明是有人故意洒上的。”钱宝宝并不急,她对我说这事的态度很是笃定。钱宝宝的态度让我起了疑心。

“昨天早上吗?”我突然想起阿南对我说的另一件事来。

“对,我本想自己找人去把那雪扫掉,可摘星阁的人又匆匆忙忙跑出来说他们会扫的,死活不让我们动。可见这雪本来就是他们抛洒的。淑妃久掌宫中之事,难免有对自己粗疏的时候。”

钱宝宝在观察我。显然她更关心我对此事的看法。

我想她肯定是听说了阿南所告诉我的同一件事。可不是嘛,雪是为了掩盖路上的血迹才抛洒的。钱宝宝说不定也知道。

我干咳了一声,“淑妃最近是不是和平常不太一样。”

“一样不一样,妾可不敢说。妾与淑妃本就不算亲近。最近觉得淑妃古怪的也不止妾一个人。她的宫中近日严密得很,都不让人去拜访了,就是原本与她要好的几个,她也不接待。”

我再看一眼钱宝宝。她果然很留心这些。不过,听她这样一说,冯嫣儿还真是古怪,她原本很愿意笼络那些威胁不到她的嫔妃的。

“淑妃让李修仪去尚设司,你觉得可满意?”

钱宝宝居然还考虑了一下,“此事,妾不便说满意不满意。妾只觉得,李修仪既然病着,还是该让她好好歇着,让她满园子的扫地,似也不妥。”

我点头,这倒是,若唱歌的真是李修婉宁,就该更严密的把她关起来才对。怎么反倒让她出来乱走。李婉宁的事,我在朝堂上已经当众否认她与外人有私,处理起来就不能张扬。我到现在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处理她。现在看来此事也不能拖了。这事我也许可以和阿南商量一下。其中内情阿南是清楚的。

“贤妃呢?楚贤妃又有什么不好?”我问钱宝宝。阿南可没那么喜欢参与宫中的事,她为何对阿南也不满了呢?

“楚贤妃那人,”钱宝宝笑了一下,“倒是另一回事,楚贤妃她是太躲事了。林美人吓哭那一回,太后和淑妃不去说了。只楚贤妃一人,说了句‘林美人还是少出门吧,这冰天雪地的出来总不太好。’”

这话阿南也对我说过,这正是阿南的性子。在后宫,她有些躲事。

“这一回为扫雪的事,我宫里的与摘星阁又吵了几句。楚贤妃又是说:‘扫了就算了,我早说这冰天雪地的少出门为好。’”

听钱宝宝这样一说,我也忍不住笑了。阿南就是阿南。她以前自己在宫中受了委屈就是不爱争辩,现在自然也是劝人这样。她其实不是不能管事,她是确确实实的不愿管事。不知为什么,最近我总觉得阿南有些轻视我的后宫。以前我还以为她不争是无奈,最近我才渐渐觉得,她不争是不屑。

“好了,”我说,“钱昭仪的意思朕明白,林美人有你看护我也很放心。如今林美人也快临盆,有什么事,你好好劝她一点,别为旁的事伤感。要什么东西,要什么安排你都大胆开口,太后那里,朕这里,淑妃贤妃那边,都是一样。”

我这样说,明显的是有些敷衍。

钱宝宝倒能见风使舵,她立刻也笑了,“有皇上这句话也就足够了。”说完站了起来,“妾不打扰皇上了,妾告退。”

她走得很痛快,让我疑心她本来就不为林美人讨情而来。她是专为告诉我宫中的情况而来,顺便还想试试我对她的态度。

钱宝宝这人,看着粗糙,其实倒还挺有脑子的。只是她的心思……今天这一接触,我便有些失望。她其实和其实女人也没什么不同吧。我没有觉得她有错,只是觉得她与阿南比,还是少了些什么。

到底少了什么,我说不上来,因为我连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突然变得迷茫起来。我的心便在这迷茫中沉静,好像极力想从这中间抓住些什么。

阿南到我这里的时候已经接近晌午了。

我正站在案边挥毫。

她裹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哈着白气跳进我的书房来,一进门就使劲儿的跺跺脚,把沾在小皮靴的雪全跺到我的地毯上,弄得我书房地毯湿了一大片。

“外面雪下的可大了,皇上怎么不出去看看?”

我不作声,现在的我,最不愿看到下雪,除非有她阿南在身边。

“你应该乘撵的,这样的雪天你又走不稳。”我笑。同时注意到,同样是用大红,阿南便是像是映日的琢玉,莹润而娇艳。在她面前,冬日里的寒冷与萧索也得退避三舍。钱宝宝是比都不能比的。

这世上的事果然不公平,连老天也是偏心的。

“我愿意走,喜欢听脚踩在雪上,雪花□的声音,”阿南促狭地说,又问我,“今天一上午,皇上派了人来长信宫看过好几回了,找我有事吗?”边说边变戏法似的,从她的斗篷里擎出一枝梅花来。梅枝上骨朵饱绽,只是还没开。

“没事想看你而已。”我说。

“皇上找我不可能没事。”阿南武断的说。

这让我一时无语。

等她的宫女替她脱了斗篷,她就大大方方擎了梅花送到我鼻子前面,“皇上闻闻,有清香气。”

我很配合的深吸了一口气,“你连菊花的残枝都不舍得剪,今天怎么就折了梅花的新枝呢?”不知为什么,阿南的事情我倒是总能记得很清楚。

阿南眸子里的笑意乍现即逝,“反正不折也再不会有人看它。这是从鸣鸾殿折来的。”

我一下抬了头。细细看她。

“我刚经过鸣鸾殿时正好看到李修仪,就跟着她去采了一枝梅花。”

阿南又在哄我,她到我这里来,并不需要经过鸣鸾殿。

“我本想问问她身体好些没有,若是在司设局扫地辛苦,我可以去对冯淑妃求个情。”阿南在我书房里打转转,终于挑出一个梅瓶来,将它手上的梅花插了进去。“可她那人,真是个闷嘴葫芦啊,我对她说了那么多话,她只回了我一句:‘想出家’。”

我一下子愣住了。李婉宁竟然想出家。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竟是嫌我做得错了?她想的倒美!躲到庙里便可以不用承担罪责了吗?又或者是更方便她装神弄鬼有吓唬人吗?

“啊,对了!李婉宁还说了她不会唱歌。我让她唱两句观音心咒她都开不了口。”阿南好你只是随便想到说起似的。

我不相信。李婉宁平日看着恭顺,可事实呢?她心里不是向着老九吗?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还是阿南当面问的。阿南怕是善良,被李婉宁骗过了。不过,我还是委高兴听阿南去找过李婉宁。阿南终于还是在帮我了,她为我找了一个安顿李婉宁的办法。她知道我在为李婉宁的事头疼,她这个想躲事的人还是主动帮了我一回。

阿南插好了梅花,便像个无事人般凑到我的书案边来,向我身下的案子上只探了一下头,就咦了一声,“这不就是上回皇上把着我手画的那幅雪晴图吗?”她好像已然忘却她刚才对我说的关于李婉宁的话了。

我的手飞快下移,捂都来不及。

“皇上这是在画什么?”她注意到了我手上的笔。

我的手索性挪开一点,看着阿南笑。

“这……是我吗?”阿南歪了个头向我靠过来。有些疑惑。

画面上那个翠衫的女子,刚刚勾勒出一个轮廓。可以已然能够看出她的清华幽远,兰花般的雅洁。

阿南立刻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想逃开。

我顺手揽住她的腰,“阿南在我心目中便是这个样子,看我画得像不像?”大柏树下倚着的那个俏丽的女郎正自顾盼生晖。

我嗅嗅阿南发间的香气,小心的放下画笔,用双臂抱住了阿南。

“阿南,我刚才突然在想,你终究和她们有些不一样。”

我的目光好像能够穿透眼前的画纸,看到那个顶着一张诡异的肿脸来骗我们这些皇子的小女子。许多往事随着时间早已变得浅淡如烟,可那一回的见面我却总是能牢牢的记在心里。现在去回想,我才发现,那时那个丑面的小妖女就已经因为有一又玲珑剔透的眼睛,让我想忘也忘不掉她。

我现在很感激上天,让我在那一天说出了我要娶阿南的话

我抱着阿南在我的椅子上坐下,让她坐在我的腿上。她看我的目光中有些好奇,当然更多的是羞涩。她与我好像还是陌生,我每一次与她亲近,她都会不好意思。

也许是她对我的了解太少。

“朕从小在深宫中长大,”我对阿南说,“兄弟众多。母后势单,朕又没出息,常常觉得母子受制于人。十四岁那一年,父皇立了太子。朕以为我可以逍遥活到成年时出宫,母后便为朕与钱家定了亲,事情看起来非常简单。可两年后太子突然暴死,而我们到了能跟随父皇征战的年纪。父皇说,‘以功定嗣!’。

“只这一句话,一切又得重头来过。那时候的厮杀可不仅仅限于战场,三哥,老五都是那一年横死,连他们一娘亲一起。宫闱秘事,一言难尽。

“就是那时候,各位皇子开始四处结党,婚姻也被当成结党的手段之一。我们这些皇子,个个都在那几年里娶了许多姬妾。”

我看着坐在我膝上的阿南。她看我的眼神中有些怜悯。“朕得承认,朕从这些婚姻中得到了好处。比如娶了你!”我坦然相告。

阿南惊慌,想从我腿上逃走。我揽紧了她的腰,让她动弹不得。“就是如今,朕心里也还明白,朕对你也还是有利用之心。”说到这里我有些心酸,阿南总说:“皇上要,阿南便给。”在她心里,一定也是这样想的,我们两之间与取与求,全都谈不上单纯。

“朕知道,朕没有资格拿我的后宫拴住你,只是如今后宫已经成了如此格局,于我也是骑虎难下。可是,阿南,朕想要你高兴,想要你在朕的身边每一天都过得高兴。所以阿南如果真的不想管朕的事,朕也绝不会怪阿南。因为朕知道,阿南能从朕这里得到,想从朕这里得到的,少之又少。”

这是我刚才在钱宝宝走后才想明白的。阿南在这世界上,想要的东西并不多,她不贪婪。这正她与她们不同的地方。

阿南突然低了头,她又一次以齿扣唇,但这一次,她抵触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的眼泪,她的委屈在眼眶里打转。

我抱了她,“只不过,阿南已经嫁给了朕,再想走,朕是绝不会放手的。若是有一天,阿南想明白了,想要朕身边那个最尊荣的位子,朕就把那位子给阿南,朕保证其他人谁也不能和阿南抢,这样可好?”

我能给阿南真的是太少太少了,这是我眼下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虽然明知她未必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