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在刑部翻旧案,南铮同她说了三件无因无果的怪事,这案子便是头一个。如今从陀哥儿嘴里听来,就添上诡异的的意味,她问:“是十来年前,一对变牡丹的夫妻变出人头的事?”
陀哥儿道是,“当时某也不过十来岁,寻着热闹便去看了。那对夫妻三十来岁,面前一个二尺长宽的木匣子搁在台上,向我们展示里头空无一物,放了一颗种子后那夫妻二人便去旁边捧了土来散进去,接着盖上黑布。他们二人衣袖在木匣上一抖,先是推开了左侧的木板,露出来几片叶子。有人闻到血腥味还说了两句,可也没谁在意,直到最后将那木匣完全打开,根本没有什么牡丹,叶子上是两颗人头。后来差役到了,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株被折下的牡丹,不过那两个年纪轻轻的小郎君始终不知道是什么人。”
他缓了一口气接着道:“某年岁小,便当作一件奇事说给正在养伤的阿爷听,他问那对无身的小郎君长什么样。某说十六七岁,瘦脸阔鼻,发髻上别着一柄竹簪。当时阿爷面色就有些异样,又问了问细处再不提这事。过了一段时间,听闻始终捉不到凶手,差役就将那对小郎君随手埋在了河对岸的坟地里。自陆家出来后的一日,阿爷深夜渡河去那里,某不放心便随着。见他到了坟地,将那对头颅给刨了出来,在其中一柄簪子里还找到一物。谁知道他看了良久,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约莫到天亮把物件放回原位才回家,也是打那以后,他下决心要为南郭先生翻案。只可惜……”
陀哥儿再说不下去,捂着脸伏在地上哽咽起来。王进维叹了一口气,转身看长孙姒,里头这么些隐情,老贺虽然一心为旧主报仇,但是做法终究偏激了一些,人如今已经死了,这陀哥儿到底怎么办?
长孙姒干巴巴地坐在矮几后头看着陀哥儿泣不成声,有些心酸,那么样一个固执的老头儿,心心念念为旧主报仇才招来杀身之祸,难不成真的要他断子绝孙么?一股义气铺天盖地而来,要不就这么饶了他吧,毕竟谁也不知道老贺有过这么一个小郎君。
她低声道:“魏绰呢,还在捣腾那些骨头?”
王进维点头,“这件案子惊动了三省,日暮时候各自派了心腹来,老魏身边都是人,杂乱的很,是敌是友闹不明白。他派人来说,似乎有人怀疑殿下在此,若是可能,请殿下尽早离开。”
“哦,”她又看了陀哥儿一眼,“这么说和原也没时间审了,交到谁手里了?”
“臣私自让人扣下了,只说是个疯癫之人,疯魔起来肆意杀人。”他颇为忧心,犹豫道:“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得怀疑到陀哥儿身上,南郭先生的旧案也得翻出来。老贺悄无声息地死了,到时候只怕这两个没有一个能保得住!”
长孙姒点头,“没必要这么麻烦,咱们担心,那些人比咱们还要畏惧。如今到了这一步,多少牵涉到南郭案,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查到什么地步,进一步会将目的暴露无遗,退一步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们不会轻举妄动。如今咱们遮掩会暴露对这件事情的重视,倒不如大方地将他们按杀人帮凶关起来,就在京兆尹府牢里,至少在南郭案子彻底查清楚之前能保住他们!”
王进维点头说知道了,“为了以防万一,臣还是通知老魏加派人手。”
长孙姒说你们自己多加小心,“带上你的百宝囊,咱们过会去那坟地瞧瞧,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老贺下定了决心。”
一个或者说一波隐藏在暗地和她处处作对,时而看她笑话,时而欲除她而后快的人,他们的存在就是件无比头疼的事情。
长孙姒揣着袖子琢磨,都是哪些本领高强又善于掩藏的人们,打什么时候开始,高家或者那场直到现在还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谣言,或者说更早?
忙活到现在,谁也没有占到上风,所以如今她意外得知这么一大桩消息,往后是不是意味着还有同等样的报复滚滚而来?她忽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陀哥儿不哭了,在她胡乱琢磨的功夫里他还是呆愣地坐在地上,好容易缓过神来看着长孙姒若有所思的目光,这才磕头请罪,呈上那被烧毁账本的原本,然后带他们去那埋头颅的坟地。
出了客栈,街道上空荡,陀哥儿莫名地想往巷子后头转,可又回过味来,陆家旧宅如今已经夷为平地。
他跪在地上恭敬地磕了两个头,说往日借送茶送点心的机会往返在镇子上,得了空就去陆家看一眼那些机括可曾被人动过,如今都成了习惯,没能保住南郭先生旧时所住之处,心中戚戚。
长孙姒不知道贺季内心是何等样的愧疚,才将自己的小郎也扯到这桩复仇之事中来。如今主仆二人再不用阴阳两隔,对贺季而言未必是件不幸之事。
西渡口灯火通明,对岸因扒出来尸骨守卫森严,王进维事先从魏绰那里寻了几套参军的衣衫来蒙混渡河。陀哥儿引路,避开守卫的参军一路到了那坟地,他借着亮四下里寻了半晌,指着一处荒突突的坟头道:“就是这儿。”
说完,放下灯笼挥动了手里的锹镐,王进维生怕他破坏了什么头骨,卷了袖子同他一处忙活起来。深更半夜,没月没星光,只有那么三盏灯笼忽明忽暗地闪,还有叮叮当当刨坟的动静,当真是有些……可怕!
长孙姒环臂搓了搓,她是什么也瞧不分明便对声音格外留心。寒风呼啸,呜呜咽咽,她眨巴眼睛慢吞吞地回过头来,正对上南铮的脸,温和,平静,也很漂亮,当然还有寻常不多见的取笑,“害怕?”
你就不害怕?
她撇了撇嘴,表明自己曾经是个大胆又果敢的娘子,“在我进京那年夏天,舅父也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去验了一具尸体。据说棺材里的女尸怨气极重,只要碰上阳气必然化成厉鬼钻出来。你说,那里……”
他垂着眼睛,兴致勃勃地打断她的话,“阿姒,你后头是谁?”
“……”
她脑子里轰一声,手脚僵硬,心头抖干净忧虑,纵跳的动静绝对不亚于那两个忙活的人,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直到王进维唤了一声找到了,这才缓过神来。
面前站着的郎君长身玉立,春风拂面,笑得极为不矜持,她默默地闭了闭眼睛,“……南铮,我敬你是条汉子!”
他握掌成拳抵在唇边,笑意不散,“多谢!”
长孙姒:“……”
他笑够了,垂下宽大的袍袖握了她的手在掌心,软绵绵的很凉,沉声道:“下回忧虑也好害怕也好,尽数推给我;你在的地方,也会有我。”
他这么正经的说辞,叫她颇为害羞,低着头用靴子尖碾地,碾到最后都能闻着尘土飞扬的味。手还被握着,不轻不重却无法逃开,所以最后还是颇为镇定地说好。
南铮笑,抬起手来……然后又放了下去,面无表情地转眼看跟前一颗森森的头骨,还有捧着头骨的人手里的钥匙,“王侍郎,功不可没!”
“啊?”王进维深深觉得这句赞扬受之有愧,于是更加卖力地介绍,“这对头骨臣方才验过了,并无外伤,颈下的切口平整,应当是个惯犯,一刀割下。这把钥匙,陀哥儿说是南郭先生在京城中的宅子里的。”
陀哥儿在一旁拄着锹镐应声,“某听阿爷说,这是先生家中花园的钥匙,先生当年把一些重要的书信和画卷都存在那个园子里,鲜少叫人进去。”
南郭家的花园,不就是慕老头儿家的花园?难不成就是费尽心思也没得以进去的荒废的园子?这可得叫慕老头儿把那院子的钥匙锁头画个图样送过来才好。
她点点头说知道了,对陀哥儿道:“再往后的事情就不是我能管得了,望你好自为之!”
“殿下留步!”
长孙姒回过头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甚是和蔼地挤出一个笑脸,“还有事?”
陀哥儿的声音显得很为难,“阿爷还告诉某一件事,只是涉及到殿下兄长……”
兄长好些个,到底是哪位,她惆怅地想了想,问道:“说说看!”
“阿爷曾经进京为先生翻案,可是人微言轻,险些丢了性命。若不是汉王殿下曾出手相救,只怕活不到今日!”
五哥?长孙姒挑高了眉头,那是个不理官场中事的闲散主儿,怎么还和南郭深有牵连,“是汉王长孙瑄?”
陀哥儿斩钉截铁说是,“阿爷曾向各个衙门递了状子,回客栈等候消息却招来杀身之祸。追杀的人中有一个将他打昏救到城外并送上银两,说是汉王殿下的意思,言语之间称呼先生为老师,劝告父亲莫要再进京。”
长孙瑄和她一个师父,怎么又称呼南郭深为老师?南郭深不是一直在中书省任主事,何况慕崇远也没和她说起过,她点头,“好,我都知道了!”
陀哥儿忽然撩袍跪在地上,恭敬地行了稽首之礼,口中道:“罪民斗胆,求拜殿下能早日为南郭先生沉冤昭雪!”
他语气里的郑重和苦求,她听得分明。他们父子在十五年渺茫的岁月里仍心怀希望,苦苦奔波乃至于奉上性命,只是为了还当年一个真相,到了嘴边的劝慰却被心底的意气冲散了,她说,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