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个繁花似锦的岁月,可惜自打三月初八崔荀反出渝州,剑南山南江南同河东道随之响应起,天下十五道纷纷染了硝烟,连仅剩的一点温和的春意都消融在一场瓢泼大雨里。
大晋开国百余年,除了圣祖时犯上作乱的宁王长孙遂再没掀起过这么大阵仗的叛乱。李璟久在陇右道防的是虎视眈眈的吐蕃,如今在自己家里还要平内讧,儒雅的脸上全是抹不尽怒意,口口声声要给崔荀那厮立一立规矩,最终立规矩的地方选在了泸州。
那里刚经历过一场哗变,人人自危,崔荀之前派去镇压哗变乱军的府兵尚未撤走,进城简直易如反掌。何况他进泸州第一件事就是逮了兵部派去安抚乱军的御史和几名录事参军,为了立威还砍了头悬在城门上,一时间血淋淋的氛围就将泸州笼罩了。
庞至的府兵虽然越过了剑南道的边界,但是由于忌惮城中不分明的情势迟迟不能开拨,便叫崔荀甩开了前后夹击的局面。邻近的山南河东两道由于离京畿道只有十来日的脚程,以两个皇室藩王为首的叛军就显得格外的紧迫,都是致力于建功立业的人,又年富力强,自打阿爷去了之后这韬光养晦喂肥了的胆子也逐渐显现出来。如今渝王给了他们这样的机会,简直是感恩戴德。
然而也只是在脑子里转上一番美好的景象,人还没出自家的地界儿就被上十二卫的三万骁骑堵住了去路,隔着汾水和汉水望京城兴叹。江南的梁王也不比两家弟兄占优,蓄势未发就被淮南道和黔中道的府兵围堵,战事胶着。
一场较量下来谁也没讨着好,进退杀伐混战,李璟整个人的状态和他的长相一点都不沾边。他将帅帐搬出汉州之前来见过一次长孙姒,那时候她正坐在王府东南院子里的角楼上看书,连枝烛台上最后一根蜡烛被他疾风骤雨似的脚步给扑灭了。
她抬起头慢吞吞地望着眼前盔甲在身,却又阴柔美貌的郎君,干巴巴地递了一杯水去,赔着笑脸:“阿兄辛苦了!”
李璟没好气地夺过她手中的杯子一口气喝干了,斜她一眼,“你知道就好!”
她当然知道,虽然李璟把她关在汉王府里不许出去,但是烟官偶尔来见她时会提起在城外给将士治伤。数十的郎中忙的脚不沾地,可每日都会有源源不断的伤者从泸州方向来,听闻这不过是伤重者才会有的待遇,轻伤的人仍旧留在原地,否则根本堵不住崔荀的势头。
“那老贼不把将士当人使,手段阴险卑劣!”李璟顺势往她对面一坐,杵着腰刀咬牙,“不过泸州他也不会久待,我找准机会非好生教训他。”
长孙姒搁下书,简单地把崔荀的事情同他交代了,看他不齿的神情笑道:“他一把年纪了,行事唯求快,耗不上许久,所以手段拿不上台面就是他着急的表现。然而他久经沙场,又懂得如何快中求稳,咱们经验不到……”
她看李璟阴恻恻的目光,迅速换话,“当然阿兄已过而立,防范吐蕃卓有成效,比起……”
李璟一巴掌拍上她脑门,气闷不已,“臭丫头,好生在府里待着,不要乱跑,你现在可是维系军心的关键。我给你留了一百人,如今城里虽然没有乱,但终究不安稳。我马上要出城,你跑丢了来不及找你……”
长孙姒嫌他烦,“我又不是你家小女郎,快走快走!”
他哼了一声掀步出去了,没过半晌又转回来,在身上摸了摸掏个丝绺扔给她,“我在军营使不上银子,你若是闷了就让丫头出去给你买点心买书。若是不够,我再派人给你送。”
如今年岁长了,做着和幼时同样的事来显得弥足珍贵,她将丝绺抱在怀里点头,“阿兄千万小心!”
“矫情!”
他气了乐,指了指她眼前的窗子,“哎,这个方向东南,你想要看南统领在的渝州是西南,那边的窗子。我听说你错呆在这儿好几日了,怪可怜的,好心提醒你一句!”
所有的感动瞬间烟消云散,长孙姒深深地吸了口气,“李璟,你给我迅速地滚出汉州!”
李璟率军推到泸州地界后,战事仍旧没有太大的起色。崔荀用兵狠辣又善于蛊惑军心,初到泸州之时,李璟险险地躲过崔荀几次偷袭,反击攻城却也为无果,两厢相持不下,长孙姒案头每日的奏报都不容乐观。
过不几日汉州城中的军需草药也开始采买起来,白日里她招了新任汉州刺史商议如何置办军需,入了夜在角楼之上还能看着时常一闪而过的烟火信号,极远却不晓得其中变故。
她偶尔也会想起那晚在渝州城外几乎生死一线,如今她脱离险境,可渝州城内情况不明,不过也没听说渝王府有任何异样。
赵克承见她日夜担心不由得劝慰道:“殿下且安心,南统领掌管禁军十二万,而且大晋一半州道的府兵归他辖制。这些年来虽无征调,但至少在军府之人的约束上还是下足了功夫。如今三道发兵看起来顺利,可您也晓得事先须得经过州道官员参与核对兵符。且不说这回是否有人伪造兵符,单就核对一项便有人事先告知了南统领,做足了准备,崔荀只有吃瘪的份!”
长孙姒非但没安下心来,倒是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赵克承恍然觉得失言,恨不得掩面而去。南铮瞒着她的事情颇多,长孙姒不过是引而不发,他却在这里火上浇油,苦着脸行礼,“殿下,我知错了!”
这些年南铮心中的执念日盛,她不会劝阻,如今也劝阻不得。她挑了眉头,“话在我这儿说也就罢了,若是你敢再同别人提半句就把你送到清华山跟和峦作伴。”
内侍是何等样的身份,再金贵也无福消受,赵克承脸色变了几变道绝不再提,这才蔫头搭脑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说的话不假,本就是以利益维系的松散同伴,一旦风吹草动就很有可能土崩瓦解,虽说崔荀忙活了十几年但终究人心难测,防不胜防。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江南道起义的府兵正与淮南和黔中两道相持不下的紧要关头,也不晓得是从哪两个卫下的军府勋官贪恋军功,把案前的口舌之争上升为针锋相对的群起攻之,然后又扩大为府兵之间的内讧。
江南道被黔中和淮南两道合围,本就捉襟见肘,如此一来可谓自寻死路,起义的势头被死死地压住,隔不了二三日连在军帐中焦头烂额的节度使都被活捉了。
四股力量被卸去一支情势瞬间变得微妙起来,祸起萧墙这种事情按理说再一不能再二。可谁知道余下三道似乎像约好了反叛之事一般,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接连不断出现相仿的事情,当然最终结局也颇为乐观。
长孙姒把连日的奏报排成一排来回的打量,比看戏本还精彩。来势汹汹的叛乱如同一场笑谈,虎头蛇尾如今都烟消云散,她这才琢磨起赵克承所说做足了准备是什么意思。
一月已过,为今只剩下剑南道崔荀六万人苦苦支撑。渝州府并没有如崔荀当初所谋付之一炬,倒是让人在地道里挖了堆积如山的炸药和尸骨来。
李璟趁机派人放了流言,说崔荀是恶鬼转世,杀人如麻,还有声有色地编了童谣,众口传唱。此时李璟和庞至合兵,崔荀领人退守绛州一带,作困兽之斗。
但是长孙姒的日子越发不好过,出入成群的侍卫跟随,按照李璟的意思,越到这种时候越要防范崔荀狗急跳墙对她不轨。她坐在花藤架下望着窄窄的一方天,长吁短叹,南铮就是这个时候从渝州赶了回来。
她抱着肩站在如意门里望着他,神策军的人似乎和他很熟,众心拱月似的恭敬地行礼,一波一波地涌过去絮絮地问候,前些日说好要护她安危的话早抛之脑后。南铮淡漠地回礼,行了两步越过人墙向她看过来。
围拢的人一哄而散,院子里瞬间安静,长孙姒这才看清他斗篷下的手臂间还抱着个熟睡的孩子。她挑眉,阴阳怪气道:“月余不见,连孩子都有了,恭喜恭喜!”
他哽了哽,把懵懂的崔渊交给了她身后的女史才道:“我离开渝州就去了崔荀的行营,他以孩子为质,日夜带在身边,所以回来的晚了。”
她缠上他的胳膊同他并肩往院里走,详情一概不问,只笑道:“终究是五哥的血脉,我便不代他谢你了!”
南铮笑而不语却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许是过久奔波,南铮的神色很不好,用了饭说不了几句话便昏昏沉沉地躺下了。她依着随行郎中的方子给他换药,精壮的身子上凌厉的伤疤惊心。转过天来,她同他打闹,却对往日之事只字不提。
崔荀终究还是被李璟活捉了,消息传来时长孙姒已经准备起驾回京。她忍受着汉州刺史连篇累牍的善意,直到一个仆役模样的郎君被人逮到跟前,她觑了一眼,“你不是慕璟身边的小厮么,叫什么来着?”
那人衣衫褴褛,磕了一个头,从袖子里捧了个血迹模糊的布包来,“仆叫阿安,月前慕中书从庞节度使营中回渝州,被崔荀的人发现截于半途,他命仆拼杀出来将这个交还殿下!”
长孙姒接过,却是王府的那本账册,她皱眉,“他人呢?”
“阿郎他,不知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