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餐,四乡里的人大都没有走,按照惯例仍聚集在香草溪邓家等着坐歌堂。白天的热闹似乎都还没过瘾,难得有这样一个聚会的日子,都想趁着农闲,好好地热闹一次、欢乐一次。
在寨子背后的小山坡上,一大堆篝火燃起来,夜空显得干净而明亮,劈柴的爆裂声、松脂燃烧的香味让人兴奋不已。邓家的人自然把自己当作这里的主人,男女老少把凳子椅子都端了出来,摆放在空旷的位置;篝火的正中分放着两张方桌,桌上放着两大桶煮好的茶水,女人们准备了瓜子之类的点心,把客人安顿坐好,让他们喝茶闲谈;最兴奋的是那些后生小伙和年轻姑娘,早寻了相熟的人家作了一番洗漱打扮,穿着光鲜的衣服,头发梳得油光水亮,一路过去留下的是洗发水和香皂的清香;那些孩子围着篝火打闹着,不时给火堆里加一块劈柴,看火苗在夜空中升腾,看无数火星如礼花般噼啪爆裂,然后发出惊奇地呐喊。也有好静的孩子,冒着炙热扒拉出一些红红的火炭,从衣兜里掏出早已备好的花生、玉米、板栗,煨了来吃,把香味释放在整个山坡。
夜幕沉下来的时候,山坡上燃起爆竹。紧接着鼓乐声奏响,歌堂开场了。
在唢呐齐声吹奏的声响里,根普老人第一个走上台来。方桌上的茶水茶碗都已收拣干净,他双手横端着长鼓,面向篝火三鞠躬,然后把长鼓高高举过头顶,敬放在方桌上。根普老人转过身来,向人群打躬作揖。人群中掌声刚起的时候,只见他腾身而起,轻轻一跃蹲立在方桌上,手握长鼓,轻盈地拍打着舞动起来。紧接着又有一人手持长鼓跳上了方桌,两人弓着身子,左右腾跃,对打着长鼓。
程似锦坐在一边,认真去看与根普对舞的那人,却是盖草。他在心里不由得对这个刚认识的人有了更多的好感,想到他这样一个有趣的人,在此刻是如此的庄严、稳重。只见他凝神静气,跟着根普老人一招一式地舞动着,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娴熟、老练。由于白天听了根普老人的介绍,似锦对长鼓已有了一些理解,他渐渐看明白了长鼓舞动中每一个动作表达的内容。那些动作大多表现一些生产生活,像上山伐木、下河放排,开山挖土、耕种收割,斗龙伏虎,打猎捕鱼……有时节奏舒缓,明快简洁,有时粗狂激烈,勇猛豪放。那“唪啪唪梆”的铿锵之声,与行云流水般的跳、跃、蹲、挫和旋转、翻扑、大蹦、仰腾等动态,是那样形象生动,是那样动人心魄。程似锦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根普老人,这个可爱可敬的老人,90高龄仍是那样健朗,仍是那样富于激情,充满活力。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轻盈,那样刚劲有力。特别是他双脚蹲在桌上轻轻腾起的那一瞬间,长鼓竟紧贴着掠身而过,让程似锦更是惊叹不已。要知道,他已是一个90多岁高龄的老者了啊!
突然鼓声大作,身边响起“呜呜呜”的牛角号声,号声在夜空中显得悲壮、苍凉。十来个虎彪彪的汉子腾跃而上,手持长鼓围着根普老人和盖草舞动起来……场上响起一片欢呼。
程似锦望着身边吹牛角号的那人,发现他竟是百顺。
牛角号声中,那群舞长鼓的人已奔向火堆,围着篝火舞着、呐喊着。百顺放下号角,坐在程似锦的身边。他问似锦:“好看吗?”似锦点了点头,说根普阿公真的厉害,盖草也跳得那么好——还有,你的牛角号也吹得好。百顺不好意思地搔着头,说他也喜欢跳长鼓,要是脚好,他比盖草跳得好。
程似锦拿过百顺手里攥着的牛角,牛角闪着金黄的亮光,沉沉的,比铁还重,上面有十二道银色的划痕。百顺告诉他,这牛角号也是祖宗传下来的,包了铜皮。牛角号有十二节,每一节代表瑶族的一个姓。过去瑶族住在千家峒里,本来好安逸的,一年只种一季水稻就吃不完,那水稻长得像一棵树,结满了长长的穗子,谷粒有拳头那么大,谷壳子分开可以当水瓢。后来官府派人来收税,住在千家峒里。峒里的瑶人都好客,家家户户轮流招待,税官留在这里舍不得走,官府以为瑶人把税官杀了,就派兵来剿。瑶人没办法,只有出走千家峒,四散逃命。走的时候,就把牛角锯开成十二节,每姓瑶人留一节,约好在哪个时候在哪里汇合,再一起回千家峒。
程似锦问:“就是这十二节牛角吗?”
百顺摇头说:“哪能啊,那十二节牛角据说是纯金做的,现在不晓得在哪里了?”
程似锦问:“那千家峒呢?回去了吗?”
百顺还是摇头,说:“搞不清楚千家峒究竟在哪里。有的讲在江永的大远,有的讲在道州的韭菜岭,有的讲在临湘的龙窖山……唉,哪里都寻找过,盖草和我都去找过呢,搞不清楚究竟在哪里了。”
程似锦也有些失望,问百顺:千家峒还能找到吗?
百顺说,搞不清楚还能不能找到,现在瑶人撒得到处都是,有山的地方就有瑶人,大家过得也还蛮好的。又说,即使找到千家峒,估计也住不下这么多人了。百顺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
程似锦也笑了。
一套长鼓舞毕,掌声还没落,人群里的就唱起歌来。那歌曲调哀婉悠长,词句听不懂。程似锦白天已经听根普老人唱过,猜想唱的也是瑶歌。问百顺,百顺说是。
“黄昏抽凳横桥坐,
望见七星天上过。
亲娘问妹想何事,
思念凄凉单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