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县的维持会,就设在凤县前黑社会组织飞刀镖局的大堂里。飞刀镖局,民国初年即已不再走镖,乱世之中成了以买卖壮丁、贩卖烟土为主营业务的纯黑社会组织。当年,青天白日旗挂满凤县大街小巷的时候,代表中央履行政府职能的是以赵姓家族为首的县政府和以宋学武为首的城防团,把持白道生意的是商会大佬韩世达,而黑道的霸主,即是飞刀镖局。
飞刀镖局在凤县城破当日,众弟子曾在掌门人叶辅臣率领下,奋勇抵抗攻城日军,为此一干元老和大部分弟子,包括叶辅臣在内,以身殉国。如今的飞刀镖局,大堂里仍供奉着关帝像,悬挂着飞刀镖局祖师爷的亲笔题词:“飞刀除妖魔,赤胆保江山。”可是,这凸显正气的题词之上,却又挂着另一个条幅,上书:“大东亚共荣万岁。”飞刀镖局大院的院墙上,也刷满了诸如“日满亲善”等字样的标语。
怎么看,这都是不折不扣的汉奸大本营。
事实上,叶辅臣唯一的儿子叶祥林,确实没他老子那份骨气。飞刀镖局是黑社会组织,鬼子来之前干了不少断子绝孙的勾当。可毕竟老掌门叶辅臣曾率领众弟子痛击日寇,为此付出重大伤亡,三个元老、六个堂主,近二百名弟子,为抗日失去性命。飞刀镖局,经过这一场血的洗礼,总算有了那么几分亦正亦邪的色彩——至少没坏透腔。出了这么个叶祥林,飞刀镖局算彻底堕落了。这些年,飞刀门时而配合日军对抗凤县地区的抗联武装实施“讨伐”,时而单独行动与抗联作战。飞刀门多亡命徒,枪法好,又熟悉凤县地形、民情,因此他们对抗联造成的损失甚至超过了日本人。
宋子豪和王义成来到飞刀镖局时,他们的顶头上司小早川和贴身翻译中国人金铁正在用茶。小早川速来热爱茶道,在热爱茶的日本民族中,他属于更加谙熟茶道的人。日本人喝茶,因有茶道存在而略显繁琐,并不是像粗人那样拿起碗就喝。所以,小早川已在用茶,一口一口地细品,说明小早川已到了一些时候。
果不其然,小早川见宋子豪和王义成的样子,便说:“宋桑,王桑,你们迟到了。”
王义成看看日头,道:“迟到了吗?没有吧?”
小早川面露不快,低语道:“支那人终归是支那人,总是不守时!”
王义成已然顺了气,不会再有出格的举动。宋子豪鞠躬赔罪:“课长,以后不会了。王义成的老娘要吃西街的油炸臭豆腐,一早买油炸臭豆腐的人太多,排了好久的队。以后我们一定注意。请您再原谅我们一次!”
小早川挥挥手,说:“好吧,下不为例,再一次的,下不为例!”
叶祥林老早恭候在一旁,小早川像看小狗似的看了眼叶祥林,他在面对他瞧不起的人时,总会高傲的扬起脑袋。此时他已扬起脑袋,对叶祥林道:“叶桑,催办粮饷的事,你们要尽快去办!你们维持会自己所拥有的买卖路径,我希望能够在这一月之内保持安静。另外,别忘了壮丁,皇军需要多多的!”
小早川说完,贴身翻译金铁一字不差地将小早川的话翻译成汉语。叶祥林听后立刻拍胸脯保证,粮饷、黑道路径、壮丁,都将尽快到位。
小早川对宋子豪和王义成说:“宋桑,王桑,你们俩全权负责协助维持会催办粮饷,不得有误!”
宋子豪和王义成点头应和,小早川说:“署长大人有事找我,我不能亲自督办这件事,宋桑,王桑,不要让我失望,拜托了!”
说完,他和金铁快步走出飞刀镖局大门。待小
早川走远,王义成低声用日语问:“怎么?还需要壮丁?鬼子拉壮丁干嘛?充实保安队?”
宋子豪想了又想,摇头,同样用日语说:“不会的,鬼子的新兵都要来了,森田联队即将满编,还需要那么多保安队干嘛?”
既然如此,日军需要壮丁这件事,就显得不那么正常了。作为长期在敌营内部卧底的情报人员,敌人任何不正常的举动,都会引起必然的注意。当下宋子豪和王义成心中都有了预感,他俩怎么看?此事背后一定藏有天大的阴谋!
王义成瞄到獐头鼠目的叶祥林,叶祥林注意到王义成的目光,赶紧讪笑着迎上来寒暄:“王警官,宋警官,多日不见,二位大人又威武啦。”
叶祥林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恭维话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了,宋子豪和王义成也不计较这个。宋子豪露出一脸很有亲和力的笑容,这是他预备从人嘴里套话的前兆。他问:“叶掌门,刚才太君说的什么,需要壮丁,干什么用啊?要给保安队补人吗?”
叶祥林转眼珠子就说明这里头有事。鬼子可以不信任伪警察和伪军,但对铁杆汉奸叶祥林绝对信任,这叶祥林知道的确实很多。见叶祥林眼珠子乱转,宋子豪和王义成都已觉察出不对,可又实在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逼着叶祥林,宋子豪又是笑笑,说:“好啦,不该问的不问,我们开始工作吧,怎么样,叶掌门?”
当下开始催办日军布置的三千人份口粮。忙活了一整天,搭上了午休时间和晚饭时间。天黑透了,疲惫不堪的宋王二人才算解脱出来。两人从乡下回到城里,随便找了家饭馆进去。他们要了个雅间,点了四菜一汤外带一壶烧酒。酒菜齐活后,确定隔墙无耳、外面无人。宋子豪给两人的酒盅斟上酒,仰脖子滋溜一口干了,见王义成无心喝酒,便说:“一定还在琢磨吧。”
王义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鬼子要壮丁,事有蹊跷。别是这帮王八孵出来的孙子又憋了啥坏水吧!”
宋子豪点头:“嗯哪,保安队根本不缺人手。难道?例行维护桥梁渡口官道?也不对,去年刚搞完那么一出啊,鬼子不是人操的,可这豆腐渣工程,料想鬼子做不出来。”
王义成夹了块水晶肘丢进嘴里,眼珠子开始转,宋子豪道:“你转眼珠子这德行,跟他妈叶祥林贼像贼像!”
王义成无心扯淡,骂道:“滚你娘的蛋!老子琢磨事儿呢!”
宋子豪嘿嘿一笑,说:“你琢磨出啥了?你干了这一天的苦大力,到了吃饭的时候还心不在焉的,眼珠子滴流乱转的,有啥结果?说出来叫我听听?”
王义成滋溜一声干了自己的酒,忍着辣说:“要真这么快就琢磨出来,老子直接去给富贵人家摸骨算命,还至于当汉奸吗?”
宋子豪揉着太阳穴,无奈道:“又来啦!”
王义成摆摆手,说:“不是那个意思,我现在气顺,只是琢磨得我脑瓜仁子生疼。鬼子又要起啥幺蛾子咱谁也不知道。催办粮饷、暂时禁止黑道生意,这都算非常理中的常理现象。可是,抓壮丁,保安队暂时不缺人手,也不需要建设所谓的公共工程,再抓壮丁就不通情理了。”
宋子豪说:“吃肉喝酒,吃饱喝足回家困觉去吧。”
王义成说:“我还睡哪门子觉?要我看,咱莫不如当一把飞贼,今晚就进飞刀镖局探探道儿,不信叶祥林那小王八的王八窝没点儿蛛丝马迹。”
宋子豪:“你给我打住!你当你是谁?御猫展熊飞还是鼓上蚤啊?飞刀镖局
,那是汉奸窝子!那帮瘪犊子玩意亏心事干得多,晚上吹灯困觉了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咱俩又没蜻蜓点水那两下子,还当飞贼?”
王义成又滋溜一声干了一盅酒,宋子豪劝道:“我说你少喝点儿!”
王义成指着三两装的细脖子酒瓶说:“就他妈这点儿酒,全喝了又能咋的?”
宋子豪没辙了,说:“行,你喝,剩这点儿酒全给你,只望您老明早气能顺,别在鬼子跟前犯彪让小的我心跳一百八。”
王义成哼了句小曲,看似快活的不行,又喝了两盅才说:“我板着,忍着,实在不行就去窑子院里泻泻火,总行了吧?”
宋子豪点头说:“嗯哪,不过要我看最好使的招儿是这个,你赶紧找个婆娘把自己嫁出去!你心里要真有人了,估计你也就不彪了吧唧的让我上火了。”
夜深了,曾经显赫而今却已十分破败冷清的韩世达府邸,全城最显眼的北欧风格别墅阁楼中传出阵阵忧伤的古筝声。《虞美人》,字字句句都透着亡国之痛和对故国的思念,曲调更加怆然、催人泪下。韩淑珍遥望星空忘情地弹着古筝,渐渐泪落满腮。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字字句句,多么悲情,多么哀愁,多么幽怨,又多么无奈。
有人叩门,这声音让韩淑珍停止演奏。韩世达的声音自屋外传来:“小珍啊,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明天还得上班呢。”
韩淑珍擦干满面的泪珠,说:“爸,我这就睡了。”
韩世达的叹息让韩淑珍又想起自己和乡亲伙伴沦为亡国之奴的苦恼,她深知父亲财迷,却也有一番抗敌报国的热忱。东北沦陷这些年,韩世达一直郁郁寡欢。鬼子让他出任维持会长一职,被他严词拒绝,为此一大家子人陷入日伪监控长达两年之久,生意也做不成了,加之韩世达冒险出资支援抵抗武装,这才导致家道中落。那真是提心吊胆的两年啊,鬼子的屠刀不定何时就落在韩家上下十几口人的颅顶。迫于巨大压力,为保全家中十几口人的姓名和最后残存的家底,韩世达在维持会签字画押。从不为虎作伥,从不助纣为虐,只图个清净自保。可若是上纲上线的话,韩世达一定也算汉奸。有什么办法呢?韩府上下保全了性命,最后秀丽的花园和装潢考究的楼阁依然存在。倒是想保下硬骨头和气节,有可能吗?
韩世达的脚步声远去了,韩淑珍叹了口气,躺在床上无心睡眠。无意中她又看见床头柜上的几个相框。其中一个相框中镶嵌着一张在那个年代不多见的清晰的黑白照片。里面的韩淑珍是个美丽清新动人的姑娘,当时站在少女韩淑珍身边的,是一个青涩却已显出几分帅哥气质的男孩儿,便是她的学弟唐龙凯。学姐和学弟的关系,并没能阻挡少女时代的韩淑珍,对这个男孩儿的爱慕之情。那年,鬼子还没来。那年,韩淑珍是真正的富家女,唐龙凯是城防团长家的小外孙。似乎,门当户对。似乎,他们真的能厮守一生。
恨只恨鬼子,炮弹接连不断地砸在凤县城区。游行的人群一哄而散。她朝已被吓坏的唐龙凯喊出一句话:“赶快回家去躲起来!”唐龙凯飞也似的跑开了,这一跑,她就再没见过这个英俊内秀、文笔上佳的男孩子。也许,他早不在人世了吧。
又有泪水溢出,韩淑珍无声地哭着,轻轻抚摸照片。许久许久,她将照片贴在胸口,挂着泪珠沉沉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