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刚要坐下,闻言动作稍顿了顿,又安然坐了,看着克烈笑道:“袁大人与民妇打的什么哑谜,民妇不懂。”
此时堂倌刚巧送吃食上来,敏之便笑着将点心摆好,对克烈说:“大人尝一尝,这间茶楼的蜜汁凤爪可是上海城的招牌。”
克烈笑着喝一口茶:“我来过这里,上回带我来的,还是隶铭兄。”
听见那两个字,敏之眼皮跳了跳,不动神色瞬了瞬目,笑道:“是吗,袁大人与先夫感情极好。”
“我和他可不好,从前还是我先向你爹提的亲。”
敏之仍旧微笑着。
孕妇不能喝茶,敏之面前摆着的是一杯清水,可她埋首将那茶杯看了那么久,久得就好像在里头看见了茶叶的卦象。
良久。
“今日与大人的谈话,大人能否不要透露给第三人?”
克烈在圈椅里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坐了:“那要看说的是什么。”
敏之唇角勾了勾,却勾出一个苦笑:“我什么都没忘记。”
克烈虽没说话,可身影却明显僵了僵。他从广福寺就看见她们主仆二人,见她看那签文时问的“姻缘”,眼中又隐有沉痛神色,还当不知什么时候已想起来了,原来却是什么都没忘!
“为什么?”是啊,为什么要装作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你想听?”
也不等克烈回答,敏之便自己说开了。
“我从小耳朵就不错,祁三又是头一回来我那处,稍不留神就被我听出了响动。他说少主那儿恐怕有事,项领去京城了,托他来照应我。可是你知道吗?少主的亲卫应当守在他身边十丈以内,这回去京城,他却是一个人去的。”
“这不是很好,他将人全留下了保护你,说明你在他心里很重要。”克烈觉得自己这话很中肯,又委婉地将隶铭的心意表达了一下,女人嘛,不都喜欢男人将她们捧在手心里的?何况那个纠结的陆隶铭明明满脑子都是她金敏之。
“我从前跟他说过,若是觉得会伤到我,或是我在他身边会碍着他的正事,那么
我离开就好了,我只希望他亲口跟我说一声,告诉我离开或是留下,或者是安静等他......可是除了刚到京城那一封信,他一句话都没有写给我。”
“或许是他很忙呢?或者是在谋划什么事?”
敏之看了克烈一眼,眼里满满的嘲笑:“袁大人若是很思念一位姑娘,会忙到连写一封信的时间都没有?还是在这种要紧关头?”
克烈认真想了想:“不会。”心里默默道:隶铭兄对不起了,撒谎是不对的。
“或许你们都当他对我有情,或许是他所有女人当中得到的情分最多的一个,可是我前头那么多个,他不过是将份量最大的那一份放到了我身上,可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的是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
克烈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又为什么要装忘记呢?”
敏之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我想了那么久,连在昏迷时都在想着那个人,我看到他在长廊尽头等我,我也猜到去了那里会怎样,左右不过一死,若不是有了这个孩子,”说着,目光柔和地覆上自己已隆起的肚子,“恐怕我就跟着梦里的他走了,去那处亮着光的地方,那里应该没有大清漕帮,也没有什么民国军阀。”
克烈看到敏之抬起的眼里泛着的潋滟波光,忽然觉得若是那样的话,眼前这女子应该是会真的开心的。
“可是却有了这个孩子。虽然无奈了些,”敏之轻笑一声,“毕竟是他留给我的,梦里又那么可怜的拽了我回来,好好的鲤鱼都不愿意做了,要托胎成人,吃这么多苦,尝这么多辛酸滋味,只为了将我拽回来,要是我走了,她做人又做不得,做鱼又回不去,多可怜......”
克烈听得心酸,都忘了方才问的是什么了。
“醒来时,我不过想跟墨玉开个玩笑,看她们围过来焦急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好,若是她们,必定会给我一个圆满的故事,哪怕故事里他葬身鱼腹呢,却在这六年里实实在在地陪在我身边,没有因为自己要做的事情把我推开,不用随便扯个理由就要和离,也没有我信了那么久却转身在我心口插了
一刀的云莱,更没有什么国事家事天下事,只有两厢厮守,情投意合。”
克烈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装成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只为了旁人给她造一个美梦好让自己住在里头?不是由自己来造,恐怕也是觉得说服不了自己吧。
犹豫了一阵,克烈还是问出口了:“这样的故事......你自己能信?”
“不信又怎样?说的久了,自然就信了,我现在除了时间,也没别的值钱东西。”
是要将以后的时间都拿来忘记他?
“你不知道,即便是如今,我一想到他的名字,看到那三个字,心都会一紧一紧地抽痛,却又舍不得将他的东西丢开,现下跟你说这些话,也是很痛。”
克烈这才发现,敏之额头上全是汗珠,脸上的胭脂浮在一层灰白上,那下头的脸色真不知是如何可怖的形容。
“堂倌!堂倌!快去请大夫!”
克烈未曾见过妇人生产,但是看敏之这样子是十分的不好了,紫色的罗裙即便沾了血水都是看不出什么来的样子,现下才察觉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了甜腥味,像一条粘滑的泥鳅,止不住地往人鼻孔里钻。
敏之仍旧断断续续在说话:“......那从前的六年,都不如现下这......几个月,来的......难熬,他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不想,让我......知道......”
眼神渐渐涣散,却蓦地抓住了近前来扶她的克烈的衣襟:“你......你说,这......是爱?我金......敏之,无福......消受......”
墨玉捧着海棠糕回来时,正撞在门口一个老大夫身上,就听那堂倌道:“姑娘且让一让,楼上有位夫人恐怕要生产了......”
楼上除了自家小姐哪还有别人!海棠糕摔在门槛上又弹了几下落在门外头,撒了一地甜香,墨玉却顾不得了,三步两步跨上楼梯,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地血水,和小姐阖上的双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