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很快来了。
过得一日,大军启程。
刘阁老又跑去宣大总督节堂为宁乡军请粮,这个时候,陈新甲和他都已经上了折子弹劾对方,双方已是势成水火。彼此见了面也没什么好脸,陈总督也难得理睬刘阁老,挥挥手让手下又给了宁乡军十日军粮。
弹劾折子已经送上去了,接下来就是他们和他们背后的力量在朝堂上的较量,陈新甲也懒得在军粮一事上和刘阁老做太多的纠缠。
下面负责配给的军官们有鉴于那个副总兵的悲惨遭遇,也不敢为难,很爽快地发了粮食。不过,刘阁老的门人们如何肯罢休,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嫌粮食水分过多,就是嫌颗粒不够饱满。最后又诈了军需官一百两银子,又给宁乡军要了一百套上好铁甲才罢休。
孙元不但得了十日军粮,又平白弄了一百套铁甲,当真是喜不自胜。心道:小人如鬼,最是难缠,可用好了这种小人,做事却是方便。
得到了粮食,宁乡军作为宣大镇作战序列,自然是要出征的。
如今的建奴军已经兵分三路南下扫荡,宣大军得到的命令是救援河间府。
据孙元所知,卢象升去的是保定。
于是,宁乡军就故意落到的大军的最后。
宣、大军现在见到宁乡军就如同见到鬼一样,避之惟恐不及。他们不来找麻烦就是好事,又如何敢前来督促。
见宁乡军走得如此之慢,刘宇亮倒是奇怪了,忍不住问孙元怎么同主力脱离了。最后,他又温和地解释道:“当然,我是不懂军事的,也不会插手太初你的军务,也就随口问问。”
孙元心中一转,又有了个道理:“阁老,但凡一场大战,从开端,到集结部队,在到决战以及战后部署,都不是三五日的事情。各军之间距离多少,如何保持相互呼应,军队行军时的阵势都有讲究,没那么简单。当然,末将走得如此之慢,却还是有一点私心的。”
“私心?”
孙元微笑不语:“阁老到时候就知道了。”
又磨蹭了一日,就有一小队人马送了许多器具过来,都是日常日间的家什,什么被子、脸盆、火炉、暖轿,甚至还有一个郎中。
孙元说这些都是给阁老准备的,阁老年事已高,身又染恙。这北地风劲霜冷,若是有个好歹,末将心中也不落忍。阁老乃是国之柱石,得保重身子才能替百姓替陛下效力。
然后,又故意开玩笑地问:“刘相你是当朝宰辅,孙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参将。这些物件也不值几两银子,不算是行贿吧?”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刘宇亮眼圈就有些红了,想说些什么,最后才道:“太初有心了。”
说句实在话,他是彻底地被孙元给感动了。
却不知道,孙元前世本就是一个商人,察言观色,和人交集本是必备用的素质。而且,因为要替刘宇亮准备日常用具,就拖延了一天时间,同宣大军的距离拉得更远了。
在昌平耽搁了一日之后,宁乡军终于出动了。
时间已经到了崇祯十一年十月底,大雪纷飞,小冰河期的气候还真是名副其实,冷得厉害。
但大军却显得异常精神,到处都是整齐行军的士卒,人马口鼻中都有长长的白气喷出。
队伍拉出一条长长的直线,从最前面的斥候骑兵,到落到后头的辎重营,总计有二十多里路长。
这么长的队列,大军浩荡前行,除了马蹄声,沙沙的脚步声,旌旗飘扬的声音,却没有一人发出任何一丝声响。
原野雪白空旷,黑云高天,北风肃杀,却是如此的壮阔。
就算再不懂得兵法,大学士刘宇亮还是意识到这支宁乡军同自己以前所见过的任何一支明军部队不一样。内心中也禁不住被这支军队的严明纪律所感染,他摸了摸下颌上的短须,忍不住吟道:“大将东南谁,太初真鹰扬。雄情真捭阖,秘策挥阴阳。夙綦履训,更见经术详。结友倾贤豪,文采殊颉颃。晓达三门流,以律师所臧。龙鸟追武侯,衡轴通轩皇……”
“好!”还没等他将这首诗作完,扈从们都高声喝彩,却将他的诗思给打断了。
孙元是听得懂得诗句的,吃了一惊。以这首诗来看,这个刘阁老对自己的评价却是极高。简直把自己比拟成了诸葛武侯:“末将汗颜,当不起阁老夸赞。”
刘宇亮呵呵笑道:“武侯的军队究竟是怎么样,老朽倒是没有见过。不过,其他边军和京营我却见看到过的,试问又有谁有宁乡军这等森严的军纪?”
他心中得意,暗想:老夫现在将钦差行辕设在宁乡军中,即便遇到建奴。就这支部队的严整,也不至于遇到建奴才就一击即溃,就算想转进,也快捷许多,只至于被裹在乱军脱身不得。
也因为心中好奇,刘宇亮来了兴致,就问孙元是如何训练出这样一支部队的,又有什么诀窍。
孙元也不藏私,虽说他对明王朝没太大好感。可一想,若自己的练兵方法能够推广下去,明军就算学到近代军队的一点皮毛,也足以在东北亚称雄,未来国破家亡才惨剧或许也不会发生吧。
刘宇亮好歹也是内阁辅臣,在士林朝野中颇有威望,如果能够经他的手推广下去,也算是自己对这片时空,对这个民族的一种贡献。
就详细地将自己的练兵心得一点一点同刘宇亮说得分明。
老刘倒是没有摆内阁阁老的架子,听得很是仔细,可谓是将孙元的一字一句都默默地记在心里。不过,他内心中对孙元的有些做法却不以为然。比如宁乡军对士兵的走路、说话、睡觉,甚至日常用具的摆设的严格规定;比如,吃饭时需要排队;比如枯燥的战术分解动作等等……他觉得,这些东西好象跟打仗没有什么关系。
却不知道,宁乡军的战斗力,其实都出自这些细节。
刘宇亮只单纯地记住了孙元的部队的编制,以及战时该排出什么样的阵势,火炮如何设置、火枪手放哪里,长矛手又放哪里。
说起来,他倒是走进了王允成的误区了。
孙元却不知道这一点。
封建时代,步兵集团行军有许多讲究,速度也慢,一天也不过走上二三十里路,就要安营扎寨。加上他又故意和宣大军保持距离,走起来更是分外的慢。
又走了五日,部队终于出了顺天府地界,绕过三角淀,进入河间任丘县。
这一片都是沼泽地带,甲在三角淀和白洋淀之间,加上连天大雪,一日之间,竟行不了二十里。且陈新甲虽说动用了禄米仓的粮食,但数量毕竟有限。这么多粮食,也不可能一次提完。所以,走了这三日,军队的粮食又开始捉襟见肘。没办法,又得从京城那边运来。
粮道乃是部队的生命线,沿途都需要设置军队保护。
就这样,部队走走停停,跟蜗牛一般。
同明军的彳亍雁行不同,清军南下的攻势直如疾骤雨,各地急报如雪片似地飞来。刘宇亮做为督察各军的钦差大使,手中第一时间就能获得前线的消息。就在这十日不到的工夫里,衡水、枣强、鸡泽、文安、霸州、阜城、平乡等县相继失守;南和、沙河、元氏、赞皇、临城、献县等地告急,估计也挺不了几日。
至于清军第三路入山东寇掠的大军,因为距离太远,一直没有消息过来,估计也不甚乐观。
消息传到京城,崇祯皇帝龙颜大怒,急令各路兵马抓紧追剿。就连高起潜,也被一连几道圣申斥,没办法,高太监又收拢了两万的关宁、蓟镇军赶了过来。
只不过,大家都是被建奴吓破了胆的,又如何敢上前送死。即便如陈新甲这样的领军文官连连催促,下面的大将们也以天气、士气、给养问题不断叫苦,找借口在路上磨蹭。
如此一来,前面是烧杀抢掠得红了眼睛的建奴,后面则是悠闲旅游的明军。
双方好象都有了默契似的,你别来打搅我打草谷发财,我也不去找你的晦气。
看到这些军报,孙元心中一阵郁闷,对于已经道德沦丧的明军,却是彻底地失望了:敌人都在屠杀你的父老乡亲了,你竟然还作壁上观,你对得起国家每年这么多军费,对得起养你们的黎民百姓吗?
这一路所经过之处,到处都是被烧成废墟的村庄,水渠、水井里塞满了百姓的尸体。走上一天路,竟看不到一个活物。
刚开始的时候,士兵们还在兴致勃勃地拉歌,到后来,随着一路上所见的尸体越来越多。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只无声地走着路。
看着铅云堆积的天空,孙元捏了捏拳头:如今的京畿地区,怕是只有卢象升的天雄军还在浴血战斗吧,恨不能插着翅膀飞过去,与老天雄的弟兄们并肩而战。即便这仗可能异常艰苦,即便自己以后也没有前程可言,可同死在敌人屠刀下的千万条生灵比起来,我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大丈夫,有所为,又所不为。
“全军听着,调头向西,从安州至清苑。要快!”孙元下令。
长长的队伍顿时一拐,加快了速度。
到最后,竟是一路小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