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 一场大雪来袭,交通瘫痪,城市的血管封冻了。平日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 硬生生拖到了六个小时。
暮色四合, 记忆中的景物终得以与现实重叠。
老巷子的肃寂是被一阵笨拙的“扑通扑通”声打破的。
季闹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扒拉下口罩, 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曲起小短腿奋力踩,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季桐音忍笑拉他起来, 弹掉他身上的雪。
“姑姑,这是谁的家呀?” 胖胖的爪子把帽檐向上推了推, 好奇地看着坐落在面前的小别院。看到姑父拿钥匙开门, 他更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是我们的家。”
季桐音小时候和爷爷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那是她最无忧无虑的一段快乐时光。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温暖的午后,她搬了张凳子, 爬到花树上,坐在树杈,吹着和煦的风,乐悠悠望着天上的云朵,哼着跑调的童谣。
可是, 麻烦很快来了, 等她想从树上下来时, 发现凳子倒了。爷爷去西边的小溪钓鱼还没回来, 怎么办, 她下不去!
跃跃欲试好几次,她始终不敢往下爬, 急得“哇哇”大哭。
院外响起“蹬蹬”脚步声,她从指缝间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从深巷跑来,手中的球跃起,翻过墙头,落到了院中。
她止住了哭泣,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我能进来捡球吗?”少年礼貌地问。
树上的人点点头。
球到手,他望了望树上的女孩,道了声谢,转身要离开。
季桐音急了,又扯开喉咙大哭。
“你哭什么?”少年顿住脚步,好笑地问。
她哭着说:“我下不去!”
“那你怎么上去的?”
“我、我站凳子……凳子倒了……”她语无伦次解释着。
少年上前扶起凳子,站了上去。“你把手给我,我抱你下来。”
季桐音擦擦眼睛,湿漉漉的眼珠一瞬不瞬盯着凳子上的少年,阳光下,他白皙面颊上的笑容那么温暖。
哭声渐止,她乖顺地伸出手。
胖乎乎的手勾住他脖子的时候,她松了口气,“咯咯”笑起来。
“谢谢你,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蒋照言。”
“蒋、照、言,这样写的吗?”她拿树枝认认真真在地上写下这三个字,又挨着写了三个字:季、桐、音。“我的名字!”
那是三月,少男少女的笑容,比春光明媚许多。
小升初,因爷爷的坚持,季桐音没有被送去所谓的贵族中学,而是去了建校历史悠久,校风很好的市一中。开学典礼上,季桐音惊喜地发现,作为高一优秀学生代表发言的是蒋照言。她简直高兴坏了。
从此,她就小心翼翼,百折不挠,一路追寻他的脚步……
多年未回,院中花树还在,默默盛开,又默默凋谢。
“我一直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望着一树琼枝,想起童年往事,季桐音不禁感慨。她一直以为那点小心思藏得好,没想到,他什么都知道。
蒋照言捏捏她冻得红彤彤的脸:“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死心眼,那么傻。”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虽不是狂妄自大的人,却不傻不迟钝,季桐音这样心思简单,一望可知的女孩儿,他怎么会不明白她的一番心意呢。只可惜,他的固执,他的自私,让他们生生浪费了好多年。
“姑姑,我要堆雪人。”闹闹球一样滚过来,扒着季桐音大腿。
季桐音断然摇头,她最怕冷了,这么厚的雪,看一眼都浑身哆嗦。
蒋照言牵起闹闹:“走,堆雪人!”
一大一小在院中闹作一团,室内一片暖意盎然。炉子水烧开了,泡一壶水仙,一室醇香。
季桐音坐在炉边,隔着氤氲茶雾眺望遭雪覆盖的院落,闹闹旋风似的跑来跑去,她眼角笑意蔓延开。出事以来,闹闹好久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她无比悔恨,无比自责,如果时光倒流,她宁告知徐婕真相的人是她。
季康收拾了卢晨,季桐音不是不感动,两人之间一度紧张的关系得到缓和。彼此心照不宣,那晚的事谁也没提。季康不是糊涂的人,孰重孰轻,他总该拎得清。但是,她忽略了周小洁。那个冷静自持的女人,也会有疯狂的时候。
不知道周小洁到底说了什么,一向恬静如水的徐婕气疯了。没有哪个心智健全的女人,能大度到对出轨的丈夫忍气吞声。
徐婕发作的方式很特别,不吵不闹,径直扔给季康一份离婚协议,带了闹闹就要走。
那也是季桐音第一次见到稳重的兄长如此失态,方寸大乱。徐婕的车前脚离开,后脚季康就追了出去。
妈妈绝少单独带自己出去,闹闹坐在儿童座椅上,小脚兴奋地扑来扑去。“妈妈,我们要去哪儿?”
妈妈不回答。车开得越来越快,窗外的树飞一样后撤。
徐婕目光紧盯着后视镜,车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季桐音至今都不敢回忆那天,比自己车祸更恐怖。
季康颓然倒在急救室外的墙上,像死了一般。闹闹吓傻了,坐她怀里一个劲哭。汪若秋六神无主,既担心徐婕安危,又惦记家里老爷子。医院外面还挡着一群无孔不入的记者。
一团糟的局面,蒋照言宛如天神一般降临。他沿着走廊大步飒沓而来时,季桐音仿佛看到他身后万丈光芒。
经抢救,徐婕脱离了危险,但是一年半载下不了床。
家人轮番照顾她,除了闹闹,她不愿同任何人讲话。
一日,季桐音为她换衣服,她流下了一串眼泪,沙哑着声音说:“音音,我把你当亲妹妹,为什么你也要瞒着我?我宁愿是你告诉我,而不是那个女人当面嘲笑我……”
她痛悔不已。
原本定好的婚期,因家里一连串事情,只能推后。她很担心,蒋母会不会生气?
“不用担心,我妈不是不讲理的人。事情已经发生了,除了补救,其他都是无益的。音音,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现在的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蒋照言。
如他所言,徐立荣这一次的表现,很让季桐音感动。
“谁都不愿发生这种事,婚事往后推推,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哥真是糊涂,但愿以后能吸取教训。”
周小洁另投别家,带去了公司部分机密,给公司造成了重大损失。季康强打起精神,勉力应付。家里家外都不顺,他真是倒霉透顶。也许,这就是报应。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两个月后,爷爷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季桐音决定,婚礼不能再拖了。
那是一场盛大温馨的婚礼,所有生命中她珍视的人都到场了。
“亲爱的,你今天真漂亮!”云苇抱着她哭得一塌糊涂。
“喂喂喂,打住,别把眼睛哭肿了,别人一看,嚯,伴娘这么丑,我脸上多没光!”
季桐音好说歹说都没劝住,直到化妆间门打开,蒋照言和伴郎林子俊走进来,伴娘才慌里慌张擦眼泪。
新郎牵走了新娘,对化妆间四目相对的两人说:“给你们二十分钟,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那么多年的纠葛,远不是二十分钟能解开的。他们能平静面对彼此,已经是好的开始。
他们没有计划蜜月,爷爷知道了,非要他们出去玩几天,好好享受一下两人世界。
季桐音哪有心情玩,想来想去,突然想到老家还有这么一处清静居所,恰恰也是他们初识的地方。
“哇,姑父好棒!姑姑快来,雪人堆好了!”
被欢快的童音感染,怕冷的季桐音从屋子里钻了出来。看了眼雪人,再看到蒋照言冻得通红的双手,二话不说,撩起胸前的围巾包上。
“我泡了茶,快喝一杯暖暖吧。”
一杯茶水落肚,身上暖和不少,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这是一个沉默的电话,他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挂上电话表情也是寡淡的,像一杯白开水。
季桐音感到奇怪,问:“谁的电话?”
“林子俊。”他抬眸,目光望向雪地上奔跑的闹闹。“岳东的调查已经进入取证阶段,很顺利。裴文卿……明天,开庭。”
握住他颤抖的手,季桐音说:“如果我没有出现,你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不!”他抓起她的手轻吻,“跟你没关系,他早晚会走到今天这步。我只是有点难过。”
“我懂。”
季桐音握住他宽厚温暖的手掌,那么暖心。日后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放开他的手。
云层露出一角红红的暖光,风拂过,一树雪沫扬扬洒洒。炉火愈燃愈旺,茶香四溢,室内一派春意盎然。
春天,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