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 这是子夫从未踏入过的宫殿。比起宣室殿，这里更加让人不可接近，无论何时, 这里永远都是未央宫里最严肃的一片土地。两边侍卫林立, 阶梯冗长而又密密麻麻, 子夫的每一步走的极为缓慢, 即便如此, 她仍旧是胆战心惊，就如幼时第一次随同贾夫人踏入长乐宫那般谨慎。
她会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尽管那些繁杂的头饰会压得她喘不过起来。阶梯尽头的宫殿像是屹立在云层的深处, 每一片青黑色的瓦都堆叠的十分仔细而紧密，阳光下泛着黑玉色的光泽。这里是天子上朝的地方, 从这里流出去的诏书可以让天下各王不得不甘愿服从, 如果说未央宫是长安城的朝政密集之地, 那么未央宫里的承明殿则是更接近权利中心的地方，比之宣室更甚。
殿中宽阔而透着微微的凉意, 或者说是那种逼人心脾的微寒之意，朝臣们一次列于天子下方，当中央高门的门槛处，一位女子恭谨而沉稳的迈步入内时，众位大臣的视线皆被她吸引, 转头向她观望片刻, 旋即全部跪拜, 伏在地上, 前额着地。
这条道路的尽头, 是高高的天子宝座，那个天下权利大握的男子, 此时正眉目淡笑，一身朝服端坐上方，珠帘下，是那名女子一步步向他走近的身影。
“行大叩拜之礼——”
中谒令的浑厚之声在殿中回响，子夫停住脚步，向两侧方向慢慢举起双臂，继而在额前相互交叠，双膝跪地，向远处的皇帝——她的丈夫行大礼。大红色的金银丝凤鸟朝凤绣纹朝服宽敞而厚重，袖口处能闻得见淡淡的熏香气味，她的长发全部被高高挽起，朝凰髻前佩戴着双凤齐飞点翠步摇，冰凉的流苏装饰紧贴着她发丝分开的前额，若是稍有不慎便是一阵不安分的滑动。大叩拜之礼自迈入朝堂时开始，三步为一叩拜，直到天子座前。
刘彻的下方，列于左方的是关内侯卫青。不错，卫青被封为关内侯是去年的事了。当时匈奴兴兵南下攻打上谷，刘彻派了四路将领前往迎敌，卫青被封为车骑将军出发至上谷，而骑将军公孙敖与轻车将军公孙贺以及骁骑将军李广分别从代郡云中还有雁门出发。这是卫青对匈奴的首战，上次围攻淮南国是围剿大汉军队，而此次却是实实在在与不败名族匈奴来了个正面相对。
这一战的情况并不十分乐观，其中公孙敖这一路损失七千骑兵失败，飞将军李广甚至被匈奴生擒，而子夫的大姐卫君孺的丈夫公孙贺则是无功而返。只有卫青这一路骑兵身入险境，直捣匈奴祭天圣地龙城，俘虏敌军近千人。刘彻大悦，卫青还未返回长安时便已经将他封为关内侯。
子夫离他越来越近了，此时的卫青心中却是忐忑不安，她终究是走上了最高位，而走的越高自然也是越危险。宫廷之中远不如热血疆场那般洒脱，每一种计谋都是暗中的较量。他可以在战场上杀敌立功，可在朝堂之中，他却时常束手无策。
中谒令缓缓放开诏书，恭敬肃然的念出声——“大汉天子诏曰，天地畅和，阴阳调顺，万物之统也，兹有卫氏子夫，温柔和顺，仪态端庄，聪明贤淑，生皇子据，乃依我皇汉之礼，册立卫氏子夫为皇后，授皇后玺印，故以此母仪天下，与民更始，钦赐。”
子夫接过玺印后再度俯首，神情虔诚而又庄重，“臣妾拜谢陛下恩典。”刘彻目露微笑，挥手道，“起来吧。”子夫缓缓起身，待她至一旁坐定，众朝臣俯首磕头，齐声道，“新后册立，万民之福焉！”
她能感觉得到手中漆盘之中玺印的分量，此时占据她内心并不是下方朝臣的声音，也不是身旁刘彻赞许的目光，更不是下方上大夫韩嫣不时透露着的不安分的眼神。她想到的是已经逝去多年的窦太后，窦漪房，这个一生都精于谋略算计的宫廷妇人，即便是在临终前用尽最后一口气都防备着自己，逼迫自己不得作伤她家人之事，更不得染指皇后凤印。时过境迁，她在地下也不必生气，任何的光芒万丈过后都会是常人不能忍受的寂寞，如今既有胆量登上高位，那她定然要忍所有人之不能忍。
这一日，是公元前128年的三月初十，距离废后陈氏之死已有近两年。卫夫人因诞下皇子刘据而被武帝刘彻下诏册封为皇后，而此时，距离子夫当初入宫已经近十年。
她一直都记着书上所写，这十年是卫子夫的“大幸”之时，而被立为皇后则是宠幸到达巅峰。到了极点之后便是衰退么？此后的宫廷岁月才是她迄今为止最大的挑战。
——
椒房殿的温暖从未散去，四个孩子，整日在殿中叫个不停，忙坏了凝然和一干宫女。刘据正被子夫抱在怀中，他自一出生便很是安静，没有当初刘择刚出生时那般吵闹，这兄弟俩的心性相差很多，自幼时便能看得出来。因为先前刘择的死去还有刘升的掉包事件，刘彻对刘据的出生喜悦至极，当即便命人作《皇太子赋》，提早定下他的太子身份。
太子，子夫时常想着这个称谓，每当她念完这两个字，随即浮现在脑中便是另外三个字，戾太子。到底什么是那场惨事的源头呢，据儿温文儒雅或是步步谦让？如今的她该怎么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想要改变，刘据是最为关键的一步。
黄门林通报一声，说太后驾到！
子夫抬起头，殿外渐渐走过一道人影，后方是数名宫人。王太后装束依旧雍容，气势丝毫不输，她的面容冷淡，眼光却十分犀利。子夫将刘据交到凝然手里，起身向太后行礼。她也并不是十分热情，话里话外只是面子上的恭敬。
王太后四下看了一眼，讽道，“这椒房殿两年未住人，你可是要宫人们好好打扫一番？”
“那是自然，此时臣妾并未关照，皇上先前便已经派人清扫，许多无用的陈设也一并清理了出去。”
“这倒也是，毕竟住的是另一个人，以前人用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太后侧头对凝然道，“将据儿抱来给哀家看看。”
凝然先是一阵犹豫，望了子夫一眼，见她微点头才慢慢走过去，将刘据交到太后手里。王太后望着孩子安静熟睡的面孔，原本冷淡的脸色也渐渐柔软了下来，伸手抚上孩子稚嫩的脸庞，忽然笑道，“这孩子一定比择儿有福气。”
子夫心中一酸，脸上却并无反应，只淡淡道，“等这孩子长大了，臣妾不会让他知道择儿的事，也请母后不要告知。”
太后并没有答，只是片刻后话锋偏转，道，“当初择儿死的蹊跷，长门宫那场大火更是蹊跷，朝中上下都信你，可哀家却不信。”
子夫并没有太大反应，只道，“不管太后信与不信，臣妾终究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你当真以为皇后这个位子是这么好坐的么？”王太后冷笑道，“哀家早就知道，阿娇一死，接下来这个地方非你莫属，所以哀家无心阻挡，毕竟，皇上的意思哀家看在眼里，他想封你做什么哀家随他去……只是，你别忘了，哀家也是从这里一步步走上来的，皇后同姬妾有许多不同，姬妾可以肆无忌惮的邀宠，固宠，皇后却是不能，一旦有任何越矩，便顷刻间成为众矢之的……”
子夫笑道，“多谢母后教导，您今日说得这些臣妾定会铭记在心，只希望日后不重蹈先皇后之覆辙。”
太后看了看怀中的刘据，终于不愿再看下去，交回到凝然手里，她起身回宫，临行前，她意味深长道，“你有皇上庇护，谁动你不得，可是你记着，如果有一日皇帝不再宠爱你，甚至是记恨你的时候，哀家希望你还能像今日这般镇定。”
子夫心中微起波澜，待她抬起头时，太后已然远去。凝然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她心中十分疑惑，“太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皇上怎么会有一天记恨娘娘呢？”
“我不知道。”子夫闭了闭眼，心中安静下来才继续道，“皇上今日过来吗？”
凝然笑道，“娘娘忘了，皇上今日一早便去上林苑准备明日围猎之事了，昨天皇上还说此次要带您一起去观赏游猎呢，大抵明天就要派人过来接您了吧。”
子夫心里一时有些不安稳，不由得皱了眉头，“又是上大夫陪同去的吗？”
“……那是自然，”凝然的语气弱了几分，见子夫脸色冷了下来，问道，“皇上从前经常去那里的，每次都是韩大人陪同着，娘娘也知道的，皇上与韩大人自小……”
“好了。”子夫听着不太耐烦，颇为恼怒，“本宫不想去那儿，更不想见心烦之人。”
凝然心中明白，无奈道，“奴婢明白您心中所想，可是……您若不去的话，只怕皇上会……毕竟，自太皇太后仙逝以来，皇上好久都没去上林苑了，上次扩修之后一直忙于政务，所以，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
“本宫心里明白，”子夫转了头，终于舒开眉眼，“罢了，听你的话，这次乖乖去就是了！”
凝然笑得十分开怀，喜道，“这下奴婢便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