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子夫从噩梦中惊醒,她看着窗外暗沉沉的天际,青色的光晕萦绕在云层周边, 渐渐的幻化成黑色的影子。明日大抵又是阴天了, 这些日子, 一直都是阴着。
凝然端来茶水伺候她起身, 见她茫然坐在榻上, 两眼无神,空洞着望向外面,神色不免担忧, “夫人,皇上一早便走了, 说是要亲自查这件事, 这会儿只怕在椒房殿呢。”
子夫只觉意识浑噩, 忽然一把拉过凝然的手,紧张万分道, “你说,天下没有比我更恶毒的母亲了,是不是?”
凝然望着子夫凄惶的模样,一时心中郁结,不知该如何安慰, 只回握了她冰凉的手, 劝道, “燕王殿下已经去了。”
子夫不由得悲笑出声, 是, 他已经死了,我即便再后悔, 他也不能死而复生了!她忽然起了身,只随意套了件衣服便要往外奔去,凝然大惊,“夫人,现在今天还没亮,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我要去椒房殿!”子夫心中一时紧急,皇后的生死只在皇上的一念之间,她这会儿独自在漪兰殿呆着,心中越发不能安稳。
凝然又给她披了件厚实的羊毛披风,一路随着她走一边劝着,“可是现在皇上亲自在那里审问,您若是忽然……”
“正因为皇上在我才一定要过去。”两人行至碧落池旁,子夫忽然心中一颤,脚步忽然停下,怔怔有些不愿上前。凝然知晓她心中想法,上前紧拉了她的手,“夫人,不必害怕。”
子夫长长舒了一口气,忽然传来几声啼鸣叫她心中勉强压下的慌乱再度提了上来。四周一片清寂,很少宫人走过,没有清淡的月华,此刻若不是提着一只羊角风灯,只怕连路都瞧不清晰。
椒房殿中灯火透亮,子夫到那里时,皇后正瘫坐在地上,即便如此,她的面目依旧倔强,恨恨地抬头与刘彻对视,“臣妾没有,皇上何苦一定要臣妾承认!”子夫轻扶着门框,眼光悄然从皇后的身上移到另一旁,太后赫然在列。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或者,这两日她根本就没有回长乐宫,刘择的死是何等大事,她岂会容忍自己的长孙死的这样不明不白!
她挣脱凝然的搀扶,面色煞白,艰难的跨出每一步,渐渐向皇后走去——
刘彻大惊,脱口而出,“子夫!”
她像是没听见一般,上前便在背后狠狠扼住皇后的喉咙,口中叫骂不止,“你这个毒妇,还我孩子的性命……我今日要你为我的择儿偿命……”
皇后原本就是心中执拗,这下背后忽然来袭,她顿时火冒三丈,一个力道便将子夫推了出去,怒道,“贱妇!竟敢如此对本宫无礼!本宫才没有杀你的儿子!”
子夫脚下没有收力,只任由自己撞伤一旁的墨玉桌案上,顿时额头上有了血渗了出来,她一时唇色苍白,脸色竟如死灰般。刘彻心疼不已,赶忙上前一脚踢开皇后,抱着子夫急不择言,“你来干什么,朕叫你在漪兰殿好好休养,这件事交给朕……”子夫凭着自己微弱的力气拉着刘彻的衣袖,神色凄楚,“陛下,择儿自幼便离开妾身的身边,妾身从没有好好照顾过他,哪怕是一日……如今他叫人所害,妾身实在是……”她说到痛处便再也说不下去,眼泪湿了大半个面颊。
刘彻将她扶到一旁,不再盘问,立身走上殿下,朝着下方林立两方的侍卫,未等他开口,皇后像是意料到他要说什么,慌忙怕上前,似乎是抓着最后一支救命稻草,带着哭声道,“皇上,皇上你要相信臣妾,臣妾知道是谁杀了燕王,臣妾知道……”
子夫正由凝然在一旁照料着,听到这话心神似乎猛的被人揪起,眼光直直地定到皇上的脸上。
“你知道是谁?那你为何到现在才说?”太后坐在上方终于开口。
皇后伏在地上一声声的喘着气,她要保住自己的命,一定要!她猛然抬头,伸手指向太后下方的一个人,大声道,“是她,一定是她!”
刘彻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正是已经缩在地上拼命否认的容真。
“这个丫头自升儿到臣妾身边后一直撺掇臣妾将择儿除去,她口口声声说是为臣妾好,择儿的生母是卫子夫,这样养在椒房殿日后必成大患!臣妾一直不以为意,对择儿仍旧如同从前那般疼爱,哪知……哪知她竟胆大妄为,居然背着我做了这样天地不容的事!容真,你简直害苦了我!”
容真一面摇头一面大哭,“皇上太后,奴婢……奴婢……”她只是一声声道着这些,可惜没有承认,也没有不承认。
“那日晚上,她胸有成竹的跑到臣妾面前,说日后再不用担心卫子夫之患,臣妾没有当回事,哪知……哪知第二日便传来择儿的噩耗……”皇后说完便大声哭了出来。
刘彻冷面看着下方只不断磕头的容真,沉声问道,“皇后说的是否属实?”
容真看了皇后一眼,一时哭声渐起,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说话!”
刘彻的厉声吓地她打了一个哆嗦,可即便如此,她依旧只是哭,此刻她即便心慌意乱却也终究明白,若不承认,皇后的命岌岌可危,若承认,她便非死不可。她与皇后主仆这么多年,若是不能保全主子性命,她日后还能做什么,可她也是惜命之人,万不可轻易将自己的性命这样无缘无故的搭了进去。
“皇后,事到如今,你何必找个宫女来替你开脱?你以为朕会相信?”
皇后连声道,“不,臣妾没有……臣妾说的都是实话……皇上,你不能错怪了臣妾了啊……”
“皇帝,依哀家看,皇后说的不无道理,你可不能只顾着失子之痛而错怪了皇后,她好歹抚养择儿这么大,虽不是生身倒也有养育恩情,不会这样狠毒要了自己孩子的命,倒是这个叫容真的宫女大大可疑……”
刘彻淡淡看了太后一眼,问道,“那母后认为应该如何处置?”
“放了皇后,你不能错杀无辜。”
刘彻冷笑数声,道,“皇后是后宫之主,自然她的性命朕不会轻易取,这件事有待查明……”他定了片刻,起身,提高声调道,“容真押送至廷尉府严加拷打,同时,收回皇后玺印,日后不得再行执掌后宫之权力,速移至通光殿幽禁,无朕命令不得出,直至此事水落石出!”
皇后忽然双手无力,扶着地面软软地便倒了下去。通光殿,那可是冷宫!是从前栗姬被废的地方,自己的往后的命运莫不是要与栗姬相同?她不要,她不要……
“皇上,臣妾去冷宫不打紧,可升儿还这么小,若是没人照料那可怎么好?”
刘彻背过身去,“这你无须担心,升儿暂由母后带至长乐宫照料,你还是担心自己的命吧!”
容真很快便被人拖了下去,她拼了命喊着,“娘娘,救救奴婢救救奴婢……”阿娇收了眼泪,冷着眼看向她,话语悠长,“你可是,害我害得好苦!”
子夫一直静默看着,面上眼泪凝结,看着容真被拖出去的身影,心中若有所思。虽说收回玺印,却并不等同于废后,这两者仍旧是有差别的,若刘彻没有下废后的诏书,那即便是被遣至通光殿,那她一样有重新入主椒房殿的可能。况且,如今还有太后护着。
——
“燕王殿下的尸首被打捞上来时,手中紧攥着的是一块宫人衣服上的布料,口中也有宫女通常所佩戴的绿莹珠,恰巧容真又是椒房殿最为得势的宫女,这些证据都对皇后的证词有利。”
子夫冷笑道,“皇后说的话,皇上自然不会信,真正逼着皇上信的是太后,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要太后无能为力,哑口无言。”
她的衣角不知什么时候被一双小手轻轻扯了扯,回头望去,婠儿正看着她,眼中许多惶然。子夫将她抱在怀里,问道,“怎么了?”婠儿盯着母亲看了许久,终于小声问道,“刘择是母亲的孩子吗?”
子夫略感意外,“婠儿为何问这个?”
“自从他死了之后,宫里好多人都说皇后娘娘歹毒,杀了母亲你的孩子……”婠儿搂着子夫的脖子,神色颇为慎重,“母亲,我只相信您,您告诉我,他是您的孩子吗?”
凝然在一旁倒是想替子夫解围,出声道,“夫人,要不奴婢带公主先去休息吧……”
“不用了,”子夫摇了摇头,抚了婠儿的发丝,看着她那双晶亮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是,他是母亲的孩子,是你同父母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