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距离徽州商馆不远的一处民宅。
徽州大商贾秦家掌舵人秦昭,正在听取徐恭对于张延龄工坊建造进展的汇报。
“……我们已按照张少爷的吩咐,从京师左近调了一批白灰过来。第一批有二十几辆马车运载,三万斤上下。”
“从何处调来的?成本如何?”
“当家的,您看。”
徐恭随即拿出一张单子,上面列出了具体的调运流程及相关数据。
秦昭看完后,不由微微蹙眉,显然她没搞明白,张延龄到底要干嘛。
徐恭道:“除此之外,他那边还需要大批苦卤,但京师周遭能调运的苦卤并不多,不过以他所言,目前处于做试验阶段,需求不高,所以先给他调拨了一批粗盐,都是有盐引的官盐,成色不太高的那种。”
秦昭点头道:“都记录在册了吧?”
“是的。”
徐恭赶紧回答,“成本都记录在册,且是按照市价定的。”
秦昭面有不悦之色:“你的意思是,把粗盐卖到细盐的价?这是合伙做生意,还是坑人呢?”
“不……当家的您千万别误会,这批虽是市价,但因有运输的成本在,实际上我们并未从中牟利,毕竟按照张少爷的说法,咱也是股东,哪里有自己坑自己的道理?”
徐恭赶紧解释。
他也知道,先前在跟张延龄合作这件事上,引得秦昭多有不悦。
若是这次的事情再办砸了,那他真就要失去信任,像他这样的被主家赶出去的管事,名声肯定臭不可闻,真就没法在商贾圈子里混了。
秦昭正色道:“希望你能明白,我徽州商贾从不做那坑蒙拐骗之事,莫说是生意伙伴,就算是竞争对手,也一视同仁。”
“是,是。”
徐恭赶紧应声。
秦昭随即道:“我知道下面的人都在担心什么,先前张家小官人已将样品香皂和肥皂都送过来了,我亲自验证过,都乃世间从未曾有过的佳品。”
“当家的,您……亲自用过了?那东西……”
徐恭差点儿就想说,那东西来历不明,且没经历过实际验证,使用后很容易出意外,比如说腐蚀皮肤等等。
但想到秦昭为人严谨,现在用都用了,再当那事后诸葛亮,根本就是贻笑大方。
秦昭站起身来,一脸振奋地道:“合作之前,看到他所列的那一页页清单,我就知道他并非无中生有之人,且他准备充分,做起事来有条不紊,项目快速推进展开,像这样的生意合作伙伴,从何处找寻?如今见到他的样品,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此生意大有可为。”
徐恭却有不同见解,摇头道:“敝人先前也见过样品,那东西的模样……似乎跟张少爷口中的纯碱,大相径庭,很难想象二者有何关联。”
秦昭冷声问道:“你见过具体制造流程吗?”
“未曾亲眼见到……”
徐恭愣了一下,只能如实作答。
“那你怎知二者没有关联?你不会以为,要造什么东西,只是单纯把几种东西混合在一起,甚至连先前的形态也会保持吧?”秦昭质问。
“是敝人疏忽,未曾亲自验证过。”徐恭赶忙道歉。
秦昭道:“光是他给的那几个样品,便是千金难寻之物,这世上最为珍贵的莫过于人无我有,这京师富庶之地,怎样的东西卖不出去?况且,以张小官人先前所给的计划来看,这几件东西本身成本并不高,只要推出去定会快速普及,可说是一本万利。”
“当家的,一切都按照您说的来……敝人只不过是怕出什么意外,毕竟……先前从未曾有人这么做过。也是求个谨慎。”
徐恭这会儿,仍旧保持了传统商贾的保守思想。
秦昭释然点头:“你的意思,我能明白,身为商人的确不该太过冒进,但若故步自封只会停滞不前。
“与张氏一门的合作,乃当下我最期许之事,如今京师周遭为抢夺盐引争得不可开交,我倒觉得盐引可以先放放。”
“啊?东家……这……这……盐引如此重要,怎么能说放就放呢?”
徐恭一听急了。
无论是徽商,还是晋商,最拿得上台面的生意,就是贩运官盐。
若是连官盐生意都不做,那就跟武林高手自断经脉一样,基本可以自绝于江湖同道,而商贾也不用再营商了。
“唉!”
秦昭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想放弃吗?也不知为何,最近盐引价格炒得那么高,却依然有那么多人疯抢,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与其做那辛苦而不赚钱的买卖,还要冒着不确定的风险,何不先等等,静观其变?少一季的生意,坏不了事。”
“可是……咱有那么多人要养活。”
徐恭苦着脸道。
“无妨,无妨……不是有张家小官人代为铺路么?这件事,我也征询过张小官人的意见,他说,这两年官盐生意的确不太好做,亏本的风险很大。等过个几年,朝廷或会有一场大的变革,到时盐商方才有出路。”
秦昭一脸赞许地道,“我认为,他说的没错。眼下贪官污吏横行,粮开中的路子确实越走越窄了。”
徐恭急了,再次出言质问:“连行盐这般重要之事,掌柜的也要听一个稚子所言?”
秦昭反问道:“那你觉得,眼下做那风险大又利薄的官盐买卖,真的能稳赚不赔吗?盐引要用到官粮,从各地征调的粮食,还有西北商屯所产粮食,价格一直疯涨,刨除运输成本,利润还能剩下多少?再有什么水关克扣和打点官府,或还要蚀本。”
“是很难做,但再难也必须要做啊!要是不做,以后再想挤进来,那可就难了。”
徐恭都快急哭了,劝解道,“当家的,这行盐生意最讲究连绵不断,上面还有那么多当官的看着,咱不做,自有人抢破头去做,就此放弃实在太可惜了!”
秦昭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宽慰道:“如今我们借助张氏已与东宫建立起了联系,还怕将来做不到官盐生意?你就放宽心吧!”
“东宫……”
徐恭无奈摇头。
在普通商贾眼中,不得势的太子始终没法左右大明商业格局。
秦昭不想跟徐恭啰嗦,斩钉截铁地道:“赶紧把张小官人要的货,如数及时运来,尽快投产,只有这样,我徽州秦家方有机会闯出一条先人未曾走过之路,行商天下,壮大我徽商威势!”
……
……
傍晚。
城中一处民宅外,显得非常安静,偶尔有行人路过,也都人留意路边站着的一对父子。
张峦抬头打量那低矮的门楣一眼,好奇地问道:“这是谁府上?”
张延龄回道:“覃吉,东宫常侍太监,跟太子关系紧密。”
“什么?”
张峦惊讶地问道,“东宫内的事情,你怎会知晓?覃吉……不知跟司礼监掌印覃昌覃公公是何关系?”
“没有关系……爹,这宫里的太监,有几个大的姓氏,覃姓就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尚有姓韦、姓戴、姓陈的,都比较多,总的来说就是……你想知道这些吗?”张延龄问道。
张峦怔怔地摇了摇头,道:“你回头再跟为父细讲,你知道这位覃公公是东宫的人就好,可他……今晚会回来吗?”
张延龄道:“我曾留心过他的回府轨迹,每过两三天他就会回来一趟,傍晚回,第二天一早就走。几乎是风雨无阻,啊不对,应该说是风雪无阻。”
“这你都知道?”
张峦咋舌不已,道,“儿啊,你这算是未雨绸缪吗?”
张延龄叹道:“能影响到太子,且有机会与我们接触的人实在太少了,哪怕是姐姐入了宫,在太子正式登基之前,我们想跟东宫取得联系,也需要好好经营人脉,覃吉就是我们需要争取的目标之一,不然以后消息如何往宫里传?”
“你……”
张峦想评价一下儿子的表现,但发现早已词穷,整个人都快麻了。
“马车,马车来了……”
张峦突然惊叫起来,随即可能意识到自己太大声了,又赶紧低声问道,“那是覃公公的马车吗?这么低调?连个……扈从都没有?”
张延龄解释道:“他只是东宫常侍,如今连个太监的官位都没有了,年老体迈,在宫里宫外都没什么势力,只不过是靠着资历才混到今日今时,得福荫有机会出宫有个私宅就算不错了,你以为他能有多大排场?”
“那我这就去……”
张峦说着,就要抱着用包袱裹起来的东西往前走。
张延龄赶紧阻止:“爹,你去不合适,还是我去吧。有些话靠你转述可不行,还是让儿子代劳吧。”
张峦驻足诧异地问道:“你去说,他会见你?”
张延龄道:“我只要自报家门,我不信以覃吉的谨慎,会不想探究一下我的目的是什么……除非他真的自信到认定太子如今的储君之位高枕无忧了……但这明显不符合他的性格。”
“咦?你连他性格都知道?”
张峦更觉得不可思议。
张延龄摇摇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覃吉在宫里是出了名的为人低调谨慎,从不做那越界之事,正因为如此,他没跟谁结下梁子,且留下不错的名声。这也是为何他的府上连个盯梢的人都没有,换作是他人,门口或就有东厂、锦衣卫的探子。”
“儿,你知道的可真多,那就你去吧。”
张峦听到这里,放心地把东西交给张延龄。
张延龄道:“爹,一会儿你看我进入覃府大门,就先去就近的茶寮喝茶,或者是到食肆点碗面吃吃,等我出来。”
张峦道:“都火烧眉毛,我哪里还有心思吃面?我就在这儿等着……你放心,为父会装作没事人一样,就算被人见到,也不会怀疑。”
张延龄却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你看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要真被人认出你来,走漏风声,还是挺要命的。即便这种可能性不高,你也要防着一点。
“反倒是我,就算是登门,有心人也不会怀疑,只当我是覃家的后辈子侄,来京师投奔,登门讨碗饭吃。”
“好,那我先等你进去。”
张峦拍拍儿子的肩膀,小声嘱咐,“你也要小心,要是他不相信你,你就先放弃。”
张延龄却严肃地道:“我放弃了,那就是放弃太子,放弃咱们家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这一幕你愿意看到吗?”
张峦咽了口唾沫,随即发现自己真的不适合说话,也就灰溜溜往旁边走了几步,看儿子独自表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