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回府后。
几十名官员已等在府上。
尽管早朝时已是见过了礼,但仍有不少官员请面。
除了蔡京,陈睦这等心腹,还有沈括,吴安持,文及甫等姻亲。至于十七娘更忙。
女人的政治与男人的政治不同。
这是分圈级的,譬如高太后和曹太后身旁各有一帮贵妇围着她们转。
红楼梦里一群女人围着老太太史太君,然后这些女人分个三六九等出来。
里面地位依次是能帮得上些许忙的,身份地位高的,再不济也是如刘姥姥那般可以提供情绪价值的。当然汴京贵妇人圈子里,刘姥姥这等身份是不可能出现,但是类似捧哏则大有人在。
这些人都指着似高太后,曹太后稍稍施舍些好处,她们的夫君子孙便有天大的好处。
但王安石限制了宗室贵戚的好处,自令二人着恼。
十七娘自己本是颇为清高的性子,章越为官又清,除了三五手帕交及自家亲戚外,这般应酬也是能推即推,免得给夫君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嫡母李太君的圈子,十七娘还是免不了要去的。
吴充如今去大名府上任了。
可李太君年事高了,也喜欢汴京的繁华便不走了。吴充一路从三司使,执政,宰相过来,李太君的身旁自也聚了一帮贵妇人。
曹太后或高太后她们的圈子是皇亲国戚或武将后裔,而李太君的圈子便是姻亲及士大夫的贵妇人。
当初章越任枢密副使时,不少将门家的妇人要攀李太君,十七娘,但章越寻即出任宣抚使便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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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章越出任参知政事,那么好了,不少贵妇人们便求着李太君见十七娘。
如今吴充不在京师,但好女婿出任的宰执,她面上也是有光。李太君年纪大了,便喜欢热闹,别人这般求着自己,更喜欢这般众星捧月,便以冬宴的名义让十七娘去她府上见一见。
十七娘不免走这一趟,不过也还好,除了李太君外,其余官员夫人都是身份不如他。
至于王安石夫人,冯京夫人,王珪夫人,元绛夫人都是与李太君平起平坐的,平日也各有各的贵妇人圈子,除了入宫一起拜见高太后,曹太后,是不会来凑这个场。
所以十七娘并无多大担心,只觉得不要过分了就好。
十七娘坐着一顶小轿便到了吴府,入内见了李太君。
但吴府之内各色彩灯燃明,照得吴府上下犹如白昼般通明,那些御赐的熏香便如柴火一般不值钱地在庭院焚烧,浓郁之香气溢满庭院,随目可见之处都摆放着花盆花卉以添色彩。
十七娘见此一幕不由心知,母亲以往虽喜奢华,但也不至于如此。
当初自己父亲吴充任宰相时,也没见得吴府如此布置庆祝。
十七娘到了院内,十五娘便等着自己。
十五娘笑着道:“妹妹且不必急着出去见人,咱们等一等,贵人必后至!”
十七娘道:“母亲邀了多少人来,若为了章郎,则不必如此。”
十五娘笑着道:“自古以来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这都是摆给外人看的,多少钱都要花,否则被人说是章家骤贵,家里显得没有底气。”
十七娘闻言不由失笑,这都多少年了,汴京的贵妇人圈里还是如此看着章府。
十七娘道:“我素不在意这些,章郎也是如此,寒门好啊,宰相当用读书人,也是太祖皇帝说的。”
十五娘笑着道:“是啊,那些妇人不识货,没有那等从万千寒门学子识得宰相婿的眼光,便只好拿这些话来揶揄咱们了,否则你让她们夜里如何睡得着啊。”
说这姐妹二人都齐声笑了。
“姐姐这话我倒是爱听,既是如此,便由着她们说一辈子好了。”十七娘嘴角上扬笑着道。
哪个女子不虚荣啊,每当听人们谈到此时,她心底还是忍不住高兴。
十七娘是一心一意望夫成龙的女子。
他的夫君可以没有出息,但不可没有志气。当初章越自吴家书楼借书时,那等温和儒雅的气度,及身上那等坚韧不拔,专研求学的样子给她很深的印象。
这等男子便一时困顿,日后机遇一到便有飞龙在天之时。
想到这里,宴会便开始了。
……
宴会之中,李太君无疑仍是众星捧月。李太君出身李唐皇室陇西李氏,早见过各等场面,本不该如此张扬。
但她年事高了,又兼夫君女婿先后官至宰执便愈发地好热闹场面。人都不能免俗,所以李太君遍邀吴家的姻亲以及平日交游的官太太们,来见一见吴家今日的富贵,以免有锦衣夜行的遗憾。
十七娘是后至的扫了一眼,差不多到了往日最盛之时十之八九。
其中也有些人没有到场,自然不乏嫉人富贵的,也有突然家道中落的或是后来生隙的。
十七娘见礼过众人,她记着自己是小辈,所以李太君要让她坐侧旁时便推了三次,最后还是恭敬不如从命地坐下。
坐定之后,酒宴便开始。
众人哄着李太君说笑逗乐,十七娘也是众妇人们讨好的对象。十七娘知道在此宴会中绝不可抢李太君的风头,再三言语推让。
不过贵妇人们也争着向十七娘约定想带着自家子侄上门择日拜访。
直到宴罢了,十七娘着实劳累。
这时开始看戏吃酒,十七娘转到后厢,却见了一人独坐的杨氏。
杨氏不仅是章越的姨母,也是他二哥的嫡母。
杨氏见了十七娘一愣,随即道:“是十七啊,不,如今是相公夫人了。”
二人有些日子未见,十七娘行了行礼道:“姨母近来身子可好。”
杨氏点头道:“还好。只是惇哥儿去了湖州,甚是寂寞。”
十七娘见杨氏如此问道:“姨母可是专门在此等我的?”
杨氏点了点头。
十七娘笑道:“正好我许久也没陪姨母说话了,那我们进房里说话。”
十七娘杨氏进了一间吴府厢房,厢房里本有吴府女使服侍着,但见了十七娘要用屋子二话不说便答允了一并退出厢房。
十七娘的女使在门外把着。
十七娘道:“姨母这里左右无人,你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杨氏道:“吩咐不敢当,我家惇哥儿之前贬知湖州,本是好好的,但不意朝廷突然调他至荆南平叛,不知是哪位相公的意思,你帮我与章相公问一问。”
“到底是哪位相公的意思?你也知道章相公如今官拜参政,我寻思着平日里也不好上门打搅。见着了,也不知说什么,你就帮我问他,就说请他看在我这点薄面上问一问。” Wωω ★TTκan ★℃o
十七娘对此略有所知,章惇跟随吕惠卿站队失败,被邓绾弹劾,贬至湖州知州。结果没有数月,又突然调至荆南平叛。
荆南乃烟瘴之地,当地蛮荒久不服宋朝管治。
杨氏闻言忧心忡忡,认为是朝中哪位相公要致章惇于死地。
十七娘道:“姨母,我代你问一问便是。”
杨氏道:“我想给惇哥儿一个好的出身,最后没料到生出那么多事。还是你们吴家有眼光,从当时寒门中选中了当今的相公。”
十七娘听了笑道:“姨母,别再说什么寒门了,难道真要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才是门当户对吗?再说庶女配寒门,也未尝不般配。”
……
十七娘去内室打算见了两位嫂嫂便回府。
见过大嫂吕氏时,吴安诗正在身边。
吕氏刚嫁入吴家后,吴安诗安分了一段功夫,甚少出门寻花问柳。不过吕诲去世后,吴安诗故态萌发,又继续走马章台。而十七娘自范氏去世后,便对这兄长颇有意见。反对二嫂王氏颇为照顾。王氏虽一直不被李太君待见,但十七娘让王氏在吴家中体会到了暖意。王氏也帮着章越与王安石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吴安诗见了妹妹这般,自己也是无语,不过谁让自己有求于妹夫呢。
对于章越吴安诗也是从一开始的赏识,到后来的不满。
吴安诗其实最初也没看不起章越,甚至觉得自己没有门第之见不介意章越娶了自己妹妹,实属自己这位妻兄爱惜章越的才华。
但还有一个原因,吴安诗认为章越出身寒门,又没有父母在堂,以后便可完全当作半个上门女婿般看待。
不过从章越推托吴家婚事,他便大生不满。
章越再如何也是寒门出身,吴家向他示好,他居然敢不感恩戴德。
吴安诗不明白,成婚后章越虽在十七娘面前常常伏低做小,但真要他作那等半个上门女婿,他是不为之。
这不是章越愿意不愿意的问题,阶级的问题永远摆在那边,这是不能改变的。
向七中进士后,尚被岳家嫌弃,何况自己。自己又非曹达华那等软饭硬吃之才。
要为这等女婿,一个情商要极高,另一个要特别能忍。经常有上门女婿等岳父母去世时,对妻子便似换了个人般,这是将多年以来的积怨都发泄出来。章越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便不去耕丈人田了。
也到了章越中了状元后,面对吴家时方有了游刃有余,不卑不亢的底气。
除了盲目自大的人,这份底气,真不是装能装出来的。
吴安诗自没有章越那等考虑,甚至他至今也没有明白章越为何当初会敢推辞吴府婚事。
不过这等误解也是常有之事。他看章越如管中窥豹,他在章越眼底则一览无遗。换句话来说,吴安诗对章越的解读,不足以概括其万一,却将自己是什么料暴露得干干净净。
不仅章越看透了这位大舅哥,十七娘对他也是有意见多年。
但在吴家那,吴安诗摆起兄长的架子道:“十七,爹爹如今在大名府,你要多回来看看娘。”
十七娘对自己兄长是什么秉性一清二楚道:“哥哥,你不是又有事托三郎吧。”
吴安诗作色道:“你这么什么话。我何尝要托三郎了,你不是我们吴家的女儿吗?不是出了个门,就不认我这兄长吧。”
十七娘不说话,吴安诗道:“我想你过来,也把你家大郎二郎带来,与我们吴家子弟多往来,少了亲近就容易生分,这般日后怎可相互扶持。”
十七娘摇头道:“哥哥你倒想得远。”
吴安诗道:“不是远不远,这次你与黄家定亲着实草率了。咱们章吴两家如今是何等门第,那是宰相之家,放在隋唐便是五姓七望之属。咱们娘亲便是出身陇西李氏。”
“而那黄家是什么出身?你有仔细考量过吗?若我早知道这般,便不许你定下这门亲事。”
十七娘心道,还不是黄履帮忙,自家就要尚公主了。
十七娘道:“哥哥章家的亲事,何时要你做主了?”
吴安诗道:“我是你兄长自是还看着些。”
吕氏看不过去了,来到十七娘身旁道:“妹妹,你哥哥他没有别的意思。”
“妹夫如今是相公,自是贵人多忙。你带着两个孩子也往咱家走走。”
“我们吴家两房子弟二三十个,总有些成器的。你便让妹夫带在身边栽培则个。以后两家相互扶持。”
十七娘道:“嫂嫂说的是。”
吴安诗道:还有黄履寒门出身,为官清介,也是不知变通之辈。这亲事还是另说为妙。”
十七娘知兄长的眼光一贯没有准过心道,寒门出身又如何?英雄不问出处。咱们章吴两家以往也是寒门。
十七娘没说话便走了。
一旁吴安诗看了吕氏一眼,颇不顺眼道:“是女人,你与十七好讲话,也不知早帮我多说说。你若早有我十五妹聪颖,也不至如此。”
这些年章越对文及甫多有照拂,对吴安诗多有冷淡。吴安诗便觉得是自己老婆和妹妹没帮自己的缘故。
吕氏道:“这事我如何知道,再说这亲事既是十七定好了,你又何必说话。”
吴安诗道:“她哪有这眼光,这般容易就将亲事定下。黄家会不会使了什么手段,将姑娘卖到了章家。”
吕氏气着道:“论眼光十七可比官人胜过不知多少。”
“再说他章黄两家是世交,妹夫与黄履情同手足,其中哪有什么龌蹉的。”
“倒是你收了旁人什么好处,这才来说十七亲事吧。”
吴安诗闻言欲反驳,但一时也没了底气。他确实受人之托,想要趁着章越这次回京给他长子说亲的。这件事对他吴安诗极有好处,哪知却给黄履抢了先。
吕氏继续道:“你当初看不上妹夫,还指望人家今日能看上你了?”
“而十七分明不愿他章家的儿郎与我们玩在一起,免得染上纨绔的习气。”
“以我之见,十七的见识眼光非一般女子可比,今又乃宰相夫人,以后咱们家有什么事请她多商量商量才是要紧。”
吴安诗闻言大怒道:“有天大的富贵不知享,随你们去吧,我是不管了。”
吴安诗说完后摔门而去,然后在养在府外的外室家里住了整整三日,方才回府。
…
章越自不知十七娘回了娘家一趟,令自己这位大舅哥如此头疼。
但此刻他也是分身乏术。
章越觉得自己是不是要像王安石那般,连蹲坑的功夫都拿来见官员。
能忙完后回到后房正见得十七娘一人坐在榻边,章越见这一幕知道娘子有些不高兴,问道:“娘子今日回娘家如何?”
“不如何?”十七娘转过头见了章越,将头靠在他的怀中,“心情不畅快。”
“哦,难道是那些贵妇人们没有捧着你吗?”
十七娘抬起头嫣然笑着道:“你觉得我是这般喜人捧着的女子吗?”
章越想了想,一脸谨慎地道:“这倒难说。”
“好啊!”十七娘不甘愿了。
章越赶紧道:“娘子有什么事与我说说。”
“那你听我说,是章子厚的事。”
提到此人,章越脸色的笑容都敛去了。听十七娘将来龙去脉讲了一番后,章越抓起案上的瓜子一面嗑起,一面道:“章子厚去荆南之事并非哪位相公主张的,而是官家钦定。当时荆南叛乱,陛下思无良将可用,故而沈存中在御前推举了他。”
“沈存中此番话没什么私心,完全是知人善任。”
十七娘闻言释然道:“如此我便有话说了,也让姨母也放心。如今她因子厚受吕吉甫之事仕途牵连,还卷入党争,已成了惊弓之鸟。”
章越剥开瓜子后,取仁递给十七娘,然后言道:“放心倒也不必全然,此事毕竟是叛乱,是危也是机,便看章子厚如何把握了。若办得好,因此重获天子赏识也说不准。”
“那以你对章子厚了解,他会错过吗?”
章越道:“他必拼了命的抓住!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是章子厚了。不说他了,说说何事令你烦闷。”
“倒不是烦闷,官人如今咱们章家与黄家结亲了,黄履又是你年少之交,你也当提携提携,让咱们大哥儿日后脸上也有光彩。”
章越闻言失笑道:“娘子,你以往很少说这番话。”
十七娘道:“便是心底咽不下这口气。”
章越见此笑了笑,也没有细究而是道:“娘子放心,我也早有意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