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公孺已是先一步返回边驿歇息,他毕竟上了年纪,随章越一番奔波巡边已是吃不住。
章越则送章直一段路,叔侄二人沿着滹沱河溯流而上。
真定府内河流纵横,除了滹沱河外,还有滋水,治河等总舵河流,但最要紧的还是滹沱河。
河流是天然阻碍骑兵的屏障,滹沱河异常湍急,可以护卫真定府周全。可是熙宁以来河北西路转运司数度治理,但仍止不住河水泛滥。
不过章越到任后,却发现滹沱河虽泛滥,但却可在下游造成大量的淤田,这淤田的田土细腻如面,乃上好的田地。
所以章越宣抚使在任上,一面忙着与辽人谈判,一面协调滹沱河上下游变淤为田,一举开得淤田十几万亩,并用农闲的功夫调民夫重修了河两旁堤堰,重建当初被冲断的渡桥。
扎扎实实地为河北老百姓办了一件好事。但对于整边抵御辽国的大事而言,这于章越而言不过是小事。
但此事却被新党大书特书,因为章越此举乃为王安石的农田水利法中淤田法实实在在地做了一个良好背书。
曾参与制定过农田水利法的新党官员李承之对王安石道,若天下官员各个都如章度之这般用心尽力地谋划国事,何愁农田水利法不能推行天下。
王安石闻言笑而不语。
章直与章越说起这段故事,章越微笑道:“此事我怎么不知,你是怎么听来的?”
章直有些尴尬地道:“我见王二娘子书信里提及!”
章越看了章直一眼心道,你小子可以啊。他道了一句:“是蔡王氏啊。”
章直听得章越话中的意思,连忙道:“我与王二娘子只有书信往来,从未见过一面,并且此事元度也是知道的。”
“原来如此。”
章越心想,果真要当宰相女婿那可一点也不容易。
旋即章直道:“三叔,当初吕吉甫之事我错怪你了。”
章越笑了笑没有言语。
章直道:“还有我与蔡持正走得太近,令你不喜。”
章越还是没言语,章越当初对章直确实生气,也因对方事事听蔡确的,而不是听自己这个亲叔叔的。
章直道:“可是……可是三叔这些年蔡持正确实教了我很多。”
章越道:“持正是我好友,可以省得。不过我不喜欢你与他走得太近,是怕你误入歧途。”
章直问道:“难道三叔以为持正非善人?” шωш▪ тт kān▪ ¢ ○
章越摇头道:“若是持正非善人,我怎与他为友?”
“好比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句话,旁人说是男儿当自重名节,不可卑躬屈膝。”
“但换句话说,当卑躬屈膝时有黄金可得时,男儿也不妨跪一跪。毕竟大把的人整日卑躬屈膝,也得不到黄金。”
章越对章直道:“持正之才,便是这般剑走偏锋。你乃堂堂正正走正途的人。当初侍直,出入御前,我担心你太刚直触怒官家,故而让持正照拂着你,让你说话圆滑着些,处事机灵着些。”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毕竟伴君如伴虎……我觉得你的性子刚直不阿没什么不好,其实在官场上吃些亏没什么,一味趋利避害,才是走了最大的弯路。”
说到这里,章越指着滹沱河两岸的百姓道:“你看燕赵之地,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故而此地之地多豪杰,处事侵夺少恩礼,而好生分者多矣。若你是地方官常感觉此地百姓难治,但这等百姓为将为兵则是良才,日后抵御契丹都要仰仗他们了。”“做事也是这般,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知道不等于做到,就算是做到也不一定懂得其中的权变。你不是蔡持正,就算学个三成,但不知权变,也学不像,好好做自己才是。”
“就似你们二人同维护人主,蔡持正持个忠顺,你可取个忠直。”
章直道:“三叔,我明白了。”
此刻章越与章直并骑走在河中渡桥,但见在春色下滹沱河堤岸边柳叶新发,百姓们正下淤田插秧。
春风吹动柳枝,章越见一老农在水淹没田中退步插秧,油然而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章直品味着章越的话,方才恍然。
这些年蔡确教自己太多计谋权变之道,自己越学越觉得自己笨,差蔡确十万八千里,但今日听章越这一番言语,三叔教给自己才是堂堂正道。
章直下马道:“三叔,以后我听你的。”
“好!”章越点点头。
又走了一段路,叔侄二人短短见面不过一二时辰就要分别。
“三叔,没什么事,我便回代州了,你且等我好消息。”
“好。”章越点了点头,仔细看向章直,他此计甚险,但却可扭转局势。
只是一个不小心,他要当不小的干系。
二三月的真定,仍是春寒料峭。
章越见章直衣袍半新不旧,当即脱去自己身上皮袄给章直披上,又将自己的坐骑给了章直。
章越道:“此马和真定的良马,马鞍乃辽国所赠,你且拿去。路上仔细些。”
章直也不推辞,点了点头道:“三叔我省得,你也多保重。”
章越目送章直,见他上了马背后,数度回头看向自己。
此番叔侄相见,久别重逢下,章直真情流露,露出对自己的牵挂。又经此一番长谈,二人冰释前嫌,章越心底高兴。就算叔侄二人虽说在政治上曾有所分歧,但毕竟都是章家的好儿郎,血浓于水。
这份叔侄之情,不是那等生在豪门家的亲情,自己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那时候章家简直寒门的不能再寒门了,而且还亲自教过他读书。
自己对章直费的心力,比自己两个儿子还多。
这等感情现代人难以体会,但读一读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就知道了,韩愈也是父母早亡,由兄嫂抚养长大,所以对侄儿十二郎感情很深,几乎就是当作亲弟弟看待。
何谓血脉相连,就是如此了。
章越目送章直背影良久……
熙宁九月三月,辽使再度至真定与章越谈判,这一次辽使在划界四地上,又加上了天池归属。
对于辽国的反复无常,章越一方早有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