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清明,草就疯长起来。若此时有识时务的春雨,不用多久,山坡就会一片翠绿。这时节,天气变暖,山桃花会成为一时俊杰。
从很远,崖壁间,树丛中,甚至行走的脚下,突然就闪现出一片粉红,一缕似梦般的清香幽幽地荡在人们的鼻端。
小苏苏折了一枝桃花,凑在鼻子下嗅嗅,一蹦一跳从山上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山里人都叫他小苏苏。苏苏两个字重叠着叫,在山里人认为,是一种亲切的意思。
小苏苏在山上已经好几个年头了。有时候他会扳着细嫩的手指算算,可太小时候的往事怎也想不起来。只能记得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霹雳一般的大火中,浩明和尚提溜着他,一阵风带把他带到山上。
山上的海天寺,连浩明共五个和尚。一个老和尚是主持,整天闭目打坐,不理俗事。其余几僧都在壮年,成天争吵,不相上下。遇到事情,叽叽喳喳都争着拿主意,谁也不肯让步。和尚在山下有几十亩良田,租给了山下农户。和尚们不念经、不打坐,专等放焰口。有时候人手不够,就找几个俗家子弟代替,法事完成领些散碎银两,各归各处。小苏苏九岁那年,寺庙里几个和尚提议,请山下大寺庙主持给他剃度,千说万说,浩明和尚就是不答应。后来,一个和尚出外云游了,黄鹤一去不返;两个在山下找到了婆娘,都还了俗。剩下浩明和尚和一个木讷的老僧。没多久,浩明也一去不返,只留下下老和尚、小苏苏。
和尚们云散了,山上一孤寺,寺里起闲云。一老一少,一和尚一俗人。做不成法事,剩下的日子怎么打发?老和尚每天对着曦晨落日发呆,小家伙跟花木鸟虫交谈。
好在还有庙产,不至于坐吃山空。每年老和尚都会打发小苏苏下山收租。这一天小苏苏很高兴,老和尚会多给他一点钱钞,这不但是小苏苏船资,也是他一年中最奢侈的一次。还怕万一收不到租子,没了路费。这样的情形很多次,遇到荒年,收不到租,老和尚就叹口气,拿出一个厚厚的棉纸本,一笔笔划掉。如果收到了,自然皆大欢喜。那时,小苏苏就会费些脚力,走一个时辰,到河那边的镇上买点盐巴,灯烛之物。这些日用品老和尚都写在一张纸上,清清楚楚。买完这些,小苏苏会买点炸油糕,自己趁热吃一个,留下两个用纸包着,回去给老和尚。老和尚不吃,都让给小苏苏。
“不吃,不吃!你吃吧!正在长身体。”老和尚目光中竟有了慈爱。
“噢……”,“师傅不吃我就吃了。”
“吃吧!”
小苏苏经常会想起浩明和尚。
浩明和尚出家前,乡下人叫他智短汉。智短汉就是不够聪明的意思。用来形容浩明和尚倒也贴切。
有一次,蝉鸣聒噪,浩明和尚歪着脑袋盯着树叶。小苏苏跳着跑来,
“大和尚,你想什么?”
“听说有一种蝉,知道那片树叶可以躲藏,人们无法看见它。把这片叶子摘下来影身,别人也看不到你。”
“真的吗?”小苏苏瞪大眼睛。
“这种叶子叫什么?”
“哦……”老和尚这时候刚好出来,接口说:“蝉翳叶。”
那时候寺院里就他们三个人,庙内苦寂。三个人站着,都迎头看树上的知了。阳光从叶隙穿下来,三个人都觉得有些耀眼,都不作一声。
没多久,浩明又在树下寻觅会隐身的蝉儿,小苏苏突然从树上跳下,吓了浩明一跳。
“你干什么?小苏苏。”
“小苏苏洋洋得意,”我寻到了那片躲藏的叶子……”他想了想,接着说,“对,师傅说的‘蝉翳叶’。”
“快拿来我看!”浩明一脸惊喜。
小苏苏举起一个很大的树叶。
“就是这了。”
浩明一把抢过,“我试试。”
小苏苏哭着说:“我告诉师傅,你抢我的‘蝉翳叶’!”
“不要哭嘛,我试了就还给你。”浩明和尚说着把树叶顶在头上。
“咦……浩明大师傅,浩明师傅,你上哪去了?”
小苏苏一边惊讶地喊叫着,一边左顾右盼,用手胡乱抓摸。
浩明慌忙蹲下,心里暗暗得意。小苏苏真得看不到他了!
小苏苏溜到墙角,一叠声叫着“大和尚……大和尚……”。
叫了一会,他一跳跳起,从树上扯了根枝条,来回抽起来。
“嗖!”“嗖!”枝条劈空的声音初始很脆,没多久就变成“噗!”“噗!”的沉闷声。清脆的是枝条劈空的声音,沉闷的是枝条碰到物体的声音。
劈空就说明没打着,沉闷说明打中了东西。
浩明和尚挨了几下,他屏住气,忍着没跳起来。
小苏苏扔掉手里的树枝,一把拉出小鸡鸡,就如端着茶壶一般,对准了浩明和尚。
“大和尚哪里去了?”小苏苏自言自语。
一泡热尿淋漓尽致洒在浩明和尚脚下,就差那么一丁点落在他泛着青光的脑袋上。
小苏苏尿完,撒开脚丫子,一闪身钻进天王殿。
身后传来浩明和尚呵呵的笑声,“他终究没看到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和尚开始教小苏苏读书识字。没有课本就拿经卷开始,从第一个‘佛’字开始,慢慢地小苏苏已经能够将长长的一大串字读写下来。
余下的时间,老和尚继续看他的云,小苏苏就开始满寺院疯跑,有时候甚至骑到大肚佛的肩头。老和尚见了会呵斥一声。
“放肆!”然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老和尚会做针线,小苏苏身上的衣服,都是老和尚用和尚们丢弃的僧衣一针一线,丝丝密密缝起来的。他是老花眼,韧针要费老大劲。就算是长长的眉毛碰到针眼上,也大多数徒劳无功。小苏苏看见,就跑过去,拿起针,用唾液把线头浸湿,小手捻一捻,对准针眼,一下子穿上了。手法跟看老和尚一般,结果却是两样。
“到底是孩子,眼尖哪!”
老和尚的眼中露出赞许,片刻间又变幻出另一种隐隐的忧意。
与旁人不同的是老和尚不叫他“小苏苏”,叫他“小顽皮”。这实在不合出家人的身份。老和尚不管,不停地叫着:
“小顽皮!”
“哎……”小苏苏很响亮的答应,同时嘴里轻轻叫着:“老顽皮。”
老和尚听不见,他耳朵太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