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见秋纹等几个将她平日里的事儿说的给脱了个影儿去,又听闻秋纹连她被她哥哥嫂子许给了一个戏子的事都知道,不由得大吃一惊,忙自反驳道:“你们休得胡说,我才没有!”
绮霰吃吃一笑,道:“既是没有,花大姑娘又何必反驳得那么快?竟是欲盖弥彰了。”言罢,便有些不屑的看了袭人一眼,而后便走过去贴着宝玉坐下,道:“二爷何必为了她生闷气呢,正经的和我们开开心心的玩乐不好?都说二爷是最疼惜女儿家的,如今瞧来,却是只疼袭人姐姐一个呢,我们不过是些烂地里的泥,连绿叶都算不上,哪及得上袭人姐姐这朵花儿呢。”
绮霰本是宝玉身边除茜雪之外长得最好的丫鬟,原本她也是跟着贾母的,只后来宝玉搬到怡红院后,贾母嫌怡红院太大,宝玉害怕,而绮霰素来胆子大,夜里警醒,又生得好,知道宝玉定会喜欢,于是便让绮霰去怡红院看护门院,闲时亦会在贾母身边做事,因此虽说绮霰是个二等丫鬟,领的却是一等大丫鬟的例。
绮霰虽是个暴脾气,但却心思极细,知道宝玉是贾母的心尖子,所以一心想在宝玉身边争个先,好当上宝玉的姨娘。可是进了怡红院才知道,怡红院中出色的丫鬟太多了,先不说秋纹麝月碧痕三个,只容色就有茜雪比她更好,再加上还有个袭人万事都挡在前面,秋纹麝月碧痕三个也不过是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儿,根本近不了宝玉的身前。因此绮霰渐渐的也就把心思给淡了。
却没有想到赵姨娘有一日会翻身变成了赵夫人,成了贾家的当家太太,而袭人则被拿来开了刀,茜雪又早些时便被袭人施计撵出了贾府。因而绮霰便觉得机会来了,果不其然,今儿个她与秋纹等三个立时便被赵夫人提拔成了宝玉的准姨娘,虽说还没正式过了明路,想来也差不了几日了。因此绮霰才会趁这个机会打击袭人,她可不认为袭人还有咸鱼翻身的一日。
事实上秋纹、麝月还有碧痕三人的心思也差不了多少,所以她们才会你一言我一语,仿若约好了一般的针对袭人,而秋纹更是将袭人心中最怕的事,也就是袭人哥哥嫂子将袭人许给了一个戏子的事给说了出来。
其实那戏子也不是别人,却是之前尤二姐硬退了婚事的张华。原来当张华家道中落后无以为生,只得给人写写家书,或教些平民孩童念书识字,赚得一些微薄的收入度日。后来偶然的一个机遇,让张华误打误撞的进了梨花班,那班主见张华颇懂诗书,便让张华给戏班子里写些戏曲,每月倒也有一二两银子的收入。不过人总是贪心不足的,张华自脱得贫困之后,无不想着如何才能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一次他发现自己的唱功不错,遂去寻了蒋玉函,拜他为师,经蒋玉函的指点,再加上张华本身人长得便俊美,因此倒也有些名气,更曾在八贝勒胤祀府上唱过两出,也得了不下三百两的赏钱。
张华自认为自己得了胤祀的眼,想起之前被尤二姐强行退婚的屈辱,竟无时无刻不想着要讨回来,因此便暗中寻了尤二姐,尤二姐见张华如今得了势,心中害怕,便寻了贾琏。贾琏得知后,因苦无计策,只得去找贾珍商量,贾珍便道,不如寻个容色不下二姐的,又贤良大度的丫鬟给张华。而张华因想着贾府如今也是有些权势的,便同意了,因偶然间她见过那袭人一面,便对贾珍说要娶袭人。
贾珍自然知道袭人跟宝玉之间的关系,但是他还是一口答应了,并替张华向袭人的哥哥嫂子行聘,给了聘金五百两,算是给定下了。袭人的哥哥嫂子见了银子,自然是同意了,可怜袭人算计了这许久,没有想到竟被自己那见钱眼开的哥哥嫂子就这般卖给了张华。本来袭人想着还有一些时日,等宝玉向太太,也就是王姨娘讨了自己,到那时这门亲事怎么也是有办法退掉的,便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没想到才没多长时间,赵姨娘便成了当家太太,一上来就将自己贬作了三等丫鬟,而宝玉最近对自己也越来越不上心,难道自己就这般认命嫁给一个戏子,她怎么可能甘心!
袭人脑子中飞快地算计了一番,便自泫然欲泣,妄图以女儿家的眼泪引起宝玉的怜悯,因为她知道宝玉最经不得这个的,却没成想宝玉早就被绮霰给吸引了注意力,压根就没有留意到她,因此袭人竟是就这般没了往日在秋纹等人跟前的威势了。
渐渐的袭人再也近不了宝玉的跟前,秋纹等四人宛如几尊门神一般将宝玉看得牢牢的,再加上宝玉知道秋纹等四人如今已经是他的准姨娘,再过不久便要办事之后,更是将袭人抛到了脑后,只每日同秋纹几个寻欢作乐。偏赵夫人还又从外面买了几个漂亮的小丫头子侍候秋纹等几个,弄得宝玉再没有了那上进的心思,每每同秋纹等几日同领当初梦中警幻所训之事,弄得整个怡红院比那青楼妓馆都还不如。
而这些也都传到了梨香院薛家母女的耳中,薛姨妈看了宝钗一眼,不觉叹了口气,道:“钗儿,如今那赵姨娘咸鱼翻身,竟成了这府中的当家太太,你跟宝玉的事怕也只有黄了,而那林文芾那里又半点消息没有,眼看着你双九年华都要过了,再不寻个好人家嫁出去,你可还怎么好啊?”
宝钗闻言,却是不以为意,只听她道:“娘,你只放心罢,我如今虽说年龄已大,但保养得极好,走出去谁都只会以为我才刚及笄,再说了,女儿也曾经入宫选秀过,虽然因为敬敏皇贵妃的薨逝使我没能入选,但有这块金字招牌在,还怕嫁不到好人家不成?”
薛姨妈听了这话,却是问道:“我的儿,莫非你已经有了什么想法不成?”宝钗闻言,却是一笑,道:“妈,你只管在一边瞧着罢。”
这日,宝钗将自己从未穿戴过的衣裳首饰都拿了出来,百般挑选了一番,方选了一套鹅黄色的、上面用米分红色丝线绣着牡丹花样的衣裙,又选了一套时下还算新鲜的首饰,精心打扮了一番,直衬得镜中之人如那黄牡丹一般雍容典雅,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笼上一方纱巾,便出门去了。
宝钗并没有将莺儿也带去,只因为她私心里并不信任任何一个人,因此宝钗便这般独自往靠近皇街的那家酒楼“鸿归楼”去了。因为她早就已经打听到,这鸿归楼是林文芾天天都会来的地方。
进了鸿归楼,宝钗不觉暗叹这里的摆设清雅,客似云来,如若自己家中有这一半的生意,她也就不用这般发愁,更不用这般为了权势富贵,自降身份的来寻林文芾了,只怕家中求亲的门槛都会早被踏破了罢。
心中叹了一声,便瞧见店小二已经过来了,宝钗问道:“还有雅间吗?”店小二见了宝钗身上的打扮,知道来人定不是什么平民女子,因笑道:“自然是有的,还有松涛轩和菊月斋两个雅间,姑娘要哪个?”宝钗皱了眉头,问道:“松影轩已经有人了吗?”店小二闻言,不由得愣了一下,方道:“松影轩虽说没人,但是它早就有人定下来了,所以小的倒也不好再让姑娘进了。”
宝钗听了,因笑道:“订下那松影轩的是不是林文芾林大人,我是特意来见他的。”店小二听了,以为宝钗又是林文芾在哪里惹的桃花,如今竟找上了门来,便有心看林文芾的笑话,于是道:“既然如此,那姑娘就暂且在松影轩等一会儿罢,林文芾林大人再过半个时辰也就要来了。”宝钗听了,心中暗喜,道:“多谢小二哥了。”言罢,便自给了店小二一锭银两,大约也有个二三两,因道:“先给我弄些个小菜,再烫一壶陈年的花雕来。”
店小二答应了一声,便自去准备了。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果见林文芾到了鸿归楼,也没有多问,便自进了松影轩,看到宝钗,不觉有些奇怪,因问道:“姑娘,这个松影轩是在下早就预订了的,姑娘是怎么进来的?”宝钗笑道:“小女因欲求见林大人,这才央了小二哥,在这松影轩相候。”言罢,便自摘下面上的纱巾,露出一张如银盆一般的脸庞。
林文芾皱了眉头,这才认出眼前的女子正是宝钗。于是问道:“不知道薛姑娘要见在下所为何事。”宝钗脸上露出了一丝娇羞,因道:“小女仰慕林大人时日已久,可大人在贾府之中时总是来去匆匆,小女无缘得识大人,这才在此聊备薄酒,请大人过来一叙。”林文芾闻言,心中不觉暗怒,没想到自己在贾府这么些时日,这被这般不知羞耻的女子给惦记上了。
林文芾并没有那么个好心情跟宝钗周旋,虽说他这个人比较风流,但却绝不好色,不然以他的条件只怕家中早已经是妻妾成群,哪里还有现在的无事一身轻?因此林文芾只冷冷的看了宝钗一眼,道:“薛姑娘一片芳心,只怕在下要辜负了,在下心中早有佳人如玉,只待国孝一过,便自要行聘嫁之仪,薛姑娘正当如花年华,何必浪费在区区在下身上,还是另寻好姻缘罢。”言罢,林文芾头也不回,便自离开了鸿归楼。
宝钗引诱林文芾未成,心中自然不甘心,眼看着自己面前的这诸多价值不斐的菜肴,竟自没了胃口,只坐在那里发呆,心中暗骂那勾引林文芾的狐媚子,竟生生坏了自己的好姻缘。
正在宝钗自怨自艾自怜之际,却没成想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贾雨村。
这贾雨村是当年随黛玉进京,蒙贾政举荐,倒也在京中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只在顺天府辖下的宛平县当了一个知县。不过知县虽有些权势,到底只是人人口中的“七品芝麻官”,因此贾雨村无时不刻不想着往上攀爬。好在贾雨村为人圆滑,瞅准了时机,如今却也得到了升迁,成了翰林院的一个侍读学士,虽没什么实权,却是从四品的官衔,又升迁的极快。今日里原是他在翰林院听同僚说起这鸿归楼的酒菜极好,许多朝中大臣都会去那里吃酒作耍,当得天下无双的美誉,贾雨村听了,自然要到这鸿归楼来碰碰运气,指不得便能结识到这朝中的权贵。
结果他刚进了这鸿归楼,便看见了林文芾,贾雨村自是知道林文芾的身份地位,便欲上前巴结,却哪曾想林文芾并没有瞧见他,只径自往那松影轩去了。
贾雨村见状,自然便跟了上去,待听得宝钗的一番话,贾雨村心中暗道:“原来这林文芾来此,竟是为了私会佳人。”刚这般想着,便忽听林文芾说了那么一番话,就怒气冲冲的离开了。贾雨村这才知道自己猜错了,因又想着不知道那看上林文芾的却是怎么一个女子,遂自走进了松影轩,这才发现原来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薛宝钗。
贾雨村也是见过宝钗几面的,对于宝钗的绝色姿容,贾雨村亦是动了些心思的。当初贾雨村为薛蟠打死人命的事,虽说最主要的是因为贾王两家干涉,贾雨村不得不胡乱判了案,但是其中也不乏有讨好佳人的意思在的。因此如今忽然看见薛宝钗在此,又正是被林文芾拒绝,可谓是“情场失意”之时,贾雨村怎么可能不起了一些心思呢?
故而贾雨村一见到宝钗在那儿发呆,便自走上了前,笑问道:“薛姑娘,怎么一人在此吃着闷酒啊?”薛宝钗见来人是贾雨村,少不得打迭起了精神,强自笑道:“没什么,只不过是心中不痛快罢了。”
说实话,宝钗对于贾雨村倒是没什么不好的印象,再则薛蟠几次三番的惹祸,倒也多亏了贾雨村的帮忙才能相安无事,故而对贾雨村,宝钗也是有着一丝感激之情在的,因而便开口道:“贾大人请坐。”
贾雨村在宝钗跟前坐下,细细的打量着薛宝钗,但见她一身鹅黄的衣裙,外面罩着一件雪白的大氅,头上挽着一个牡丹髻,髻上却是插着一根并蒂双开的芙蓉金簪,鬓边还带了一朵米分红色的宫花,直衬得宝钗愈发得肤若凝脂,面带桃花。
宝钗被贾雨村看得羞红了脸,却也暗中瞧着那贾雨村,这才发现贾雨村保养得极好,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上不见半丝皱纹,鄂下长着约有一指长的胡须,非但不显得他老,反而更衬得他多了几分的书卷气,俊眼修眉,薄唇紧抿,一身青色的衣衫,看上去竟比宝玉还要好看一些。
贾雨村自然也发现了宝钗在暗中打量着他,心中大喜,只当宝钗也是有意于他的,但是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任由宝钗看着,只嘴上却叹了口气。宝钗见了,因问道:“贾大人何故叹气?”
贾雨村叹道:“如今亡妻已故去三年,身边一直少人服侍,眼看着我年纪渐老,膝下却无半个子息,如何不叫我着急?”其实贾雨村比贾珍还小上三岁,今年刚过了而立之年,哪里便就老了,他这般说,也不过想试探一下宝钗罢了。
宝钗闻言,自然是羞红了脸庞,因道:“大人,小女唐突了,可惜小女身在闺阁,未能与大人分忧。”宝钗忽然想起这贾雨村与黛玉原有师生之谊,而且听说姨夫贾政会举荐他,亦是看在了林如海的面子上,可见贾雨村与林家渊源深厚,而且贾雨村如今官运正隆,自己若能嫁得这等人,这一生倒也不枉了,故而才这般婉转的向贾雨村诉说自己的心意。
贾雨村听了宝钗这话,自然明白其中的深意,登时大喜,待要再次开口时,却已见宝钗起身道:“如今天色不早,小女亦要回府了,这便告辞。”言罢,径自离开,却在有意无意间丢下了一方手帕,上面却是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样。
贾雨村见宝钗离开,本来有些失意,忽见到那宝钗落下的帕子,心中大喜,忽忆起旧岁他做的诗,其中有一句是:“钗于匣内待时飞。”还有两句却是:“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莫不是就应在今日?
这样想着,贾雨村便自回府,又命人寻了官媒来,却是要往薛家提亲。而薛姨妈得知后,起初并不同意,后来听了宝钗的一番言语,便也就应了下来,没两日便急纳聘行礼,只等过了元宵便要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