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玄墓山,蟠香寺。
内院禅房廊外,山雀鸣唱,绿树成荫,花影摇动。
寺中佛塔檐角,结满铜锈的风铃,被轻风吹拂,叮咚叮咚,宛如梵唱,如述波若。
虽已岁入初秋,但山中依旧绿意盎然,未显枯荣幻化,恍如遗世之地,静如空妙之所,不染凡尘。
禅房之中,妙玉在蒲团上安坐,身姿纤袅,俏脸生韵,樱唇呢喃咒诵,手中木鱼发出空灵舒缓的撞击。
她身前的小案上,一个古朴的紫铜小炉,点着一支清魂香,烟气袅袅,沁人心脾。
案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佛说五蕴皆空经》,是当年贾琮亲手抄录。
这段时间,应是这几年中,妙玉心绪最喜悦安定的时光。
她最亲近的师傅和师妹,都陪伴身旁,她再别无所求。
每次诵读这卷《佛说五蕴皆空经》之时,那上面拙雅俊秀的笔意,似乎能融和禅意妙思,让她内心凭生欢喜。
……
禅房外的风雨廊上,芷芍正坐着绣一方绸帕。
丝线穿梭,帕上一株盛放的白莲,娇艳婀娜,色相典雅,栩栩如生。
她自回了蟠香寺,不好再像在贾府那样,穿着精致鲜艳的衣裙。
满头青丝如墨,绾成秀巧的纂儿,用根简单的银簪别了,再无其他首饰,身上也换回往日的灰色僧袍。
宽松的袍袖遮住窈窕娇躯,只有轻风袭体,才能显露出一抹动人。
虽一副清汤寡水的模样,却依然难掩俏美娇艳,秀雅丽色,更增风姿。
贾琮自从去了金陵,和芷芍通过几番书信,讲述各自近况。
芷芍知道贾琮在金陵有正事要忙,便安心在蟠香寺起居。
修善师太自芷芍回来,不知是心情舒畅,还是得了她细心服侍,病况也渐渐有了好转。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芷芍对贾琮思恋愈重,每天都数着日子,只等他忙完事情,回姑苏和自己一起接修善师太回神京。
……
芷芍身边还坐着个豆蔻绰约的少女,正歪着头静静看她绣花。
这女孩十三四岁年纪,苗条娉婷,秀丽清雅,一身布衣裙钗,洁净无尘,却洗得有些发旧。
虽年纪不大,但行动举止,已有一股端雅稳妥,正是寄居寺中的邢岫烟。
邢岫烟一家租住蟠香寺的房子,已有七八年时间。
她不仅自小就认识妙玉,当年芷芍被修善师太带回庙中,她和芷芍也十分融洽相好。
这次芷芍跟着贾琮再下江南,她们故友重逢,比往日更加亲密。
妙玉带发修行,半入空门,每日都有不少礼佛的功课,空闲时间不多。
所以,邢岫烟平日更多时间,都是和芷芍作伴说话。
芷芍挑完手中针线,说道:“哎呀,丝线用完了。”
邢岫烟站起身子,笑道:“我房里还有不少,姐姐稍微等一下,我去取些过来。”
她跑回屋子,打开睡炕上的置物匣子,从里面拿出刺绣用的丝线,匣子里还有一份书信,被她放得甚是小心妥帖。
邢岫烟每次看到这份书信,就有些脸红心跳。
这份书信是她的姑母邢夫人,不久前寄给自己父亲。
信上说要接自己一家去神京安置,而且还要撮合自己和表哥贾琮的婚事。
自己爹娘听了快要乐得晕死,哪个不知自己这表哥是个御封的伯爵,文武双得,天下闻名。
自己爹娘想要攀上这门亲事,巴望那鱼跃龙门的体面。
邢岫烟刚过豆蔻之年,其实对男女之事还是似懂非懂,并未全部开窍。
她两年前就认识了贾琮,那时正跟着妙玉读书认字,小小女孩对能诗善文的贾琮,多少有些崇拜羡慕。
这次又在蟠香寺见了一面,她已长得亭亭玉立,贾琮两年过去也变了模样,生得比以前更加得意顺眼。
她对贾琮惟一的欣喜,就是他并没有因从小受自己姑母虐待,而对自己心生隔阂厌弃,他们之间,其实也就仅此而已。
毕竟只是豆蔻之龄,不可能对数年才见几面之人,就生出什么男女之意。
以前或许没有一丝半点遐思,直到这份神京来信寄到家里,自己父母两眼发光的多次游说,言语诱惑,言之凿凿。
最终还是搅动了邢岫烟的心绪。
想到贾琮隽美夺目的风姿,卓绝奇异的才略轶事,要是说小姑娘心中还毫无念头,只怕说给谁听都不信。
当年贾琮到寺中接走芷芍,邢岫烟可是亲眼目睹,知道芷芍和贾琮亲密特殊,将来必定是他房闱之人。
但她出于害羞,以及其他的担忧,觉得此事渺茫,却不敢和芷芍说起半点,只想过一天算一天。
她虽然年纪稚嫩,但心思淡泊聪慧,多年来跟着妙玉研读诗文,认识和眼界,比她的父母高出许多。
因此她对这门亲事,并不觉得能成事。
自己这表哥少年封爵,又是朝廷正官,是个极有能为的人物。
自己姑母从小虐待于他,嫡母庶子之间关系不睦,表哥怎么可能没有芥蒂。
虽然姑母有嫡母的名份,但想要给他的亲事做主,只怕千难万难。
而且,贾琮是新封的贵勋伯爵,又是荣国府正派子弟,豪门官宦贵女才能般配。
怎么可能娶自己这样的白身贫寒之女为妻,贾府之中除了自己姑母,只怕他其余长辈也万不会同意。
而且,自己姑母虽和父亲有血脉之亲,但一向对父亲并没太多眷顾关照。
不然以她荣国大房主母的身份,也不会任由兄弟在姑苏租住寺庙旧屋,贫寒混迹近十年。
也不知自己姑母是出于什么缘故,突然想到给自己做亲事,而且还是桩看起来有些荒唐的亲事。
虽然她自知家世出身,怎么也无法和贾琮般配,但却因此事被撬开心房,搅动情丝。
突然听到院子中芷芍喊道:“岫烟妹妹,你找到丝线了吗?要是用完了,我们等会一起下山去买便是。”
邢岫烟正想得出神,听到芷芍的声音,吓了一激灵,连忙回道:“我找到丝线了,这就过来。”
她看了一眼置物匣里的书信,有些无奈的叹口气,关上匣子,便跑出了房间。
……
夏末秋初,江淮之地,多雨季节。
前一刻还是艳阳高悬,一场大雨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
风加雨势,化作万千烟雨,姑苏的大街深巷,都被笼罩在润泽的水幕中。
行人慌忙避走,没过多久街上就变得空荡荡的,只有少数来不及躲雨之人,站在店铺和房舍屋檐下,左右眺望,踟蹰难行。
突然在迷蒙的雨幕中,冲出两匹骏马,在街道上小步快跑,清脆的马蹄声,在空荡湿润的街道上回响。
马上的两个骑士,皆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在急雨中穿行,根本看不清样貌。
等到两匹马跑到街道的尽头,其中一匹马勒住了缰绳,转头看向不远处,雨幕中越发苍翠欲滴的玄墓山,静静凝视片刻。
跟着后面的骑士也勒住马匹,问道:“三爷,有什么事吗?”
自从那日贾琮悄悄离开火炮运送队伍,便和王德全两人单骑,迅速赶往姑苏城。
到了附近最近的市镇,又另外买了一匹快马,两人日夜兼程,第二天上午便进了姑苏城。
按贾琮的估计,如今离中宫圣旨传达至金陵,最少还有四天时间。
虽然信息时间差优势明显,但他还未和蒋小六等人还未碰面,对姑苏的形势未明,四天时间,要想做成事情,并不算十分宽裕。
刚才经过玄墓山,他克制住上山探望芷芍的冲动。
他带着芷芍同下江南,除了神京贾家,外人都不知晓。
他中途送芷芍上姑苏玄墓山,连自己随身的十五名火枪亲卫都不知晓。
更不用说金陵和姑苏两地,会有人知道玄墓山上竟留了他的软肋。
他决定等姑苏和金陵的大事了结,才去玄墓山见芷芍,这样对他和芷芍才是最保险的。
贾琮又往玄墓山看了一眼,说道:“没事,带我去铁岭关码头,然后你回分铺候着,或许这几日金陵会有飞羽信息。”
……
姑苏,道前街。
这里是整个姑苏最森严的街道,左右都没什么商铺撩店,有的只是形式端严整肃的高门衙阁。
道前街是姑苏城官府衙署最集中的地方。
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以及苏州卫指挥使司衙门,都坐落在这里。
平日这里几乎没有平民百姓经过,来往人员车马,都是来往办理衙门公务的官员和差役。
刚才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让本来人流稀少的道前街,更加有些空落落的。
一骑快马急驰入道前街,在苏州卫指挥使司衙门口驻马,骑士是一名二十多岁的汉子,行动举止透着精明干练。
守门卫军查验过骑士的名牌和拜帖,便将人带入指挥使罗雄的官廨。
罗雄见到来人后,脸色微变,屏退带路的亲兵,将来人带入官廨内室。
那汉子奉上书信,说道:“卑职奉我家大人之命,给罗指挥送来紧急书信,大人请罗指挥看过书信之后,谨慎应对。”
罗雄拆开书信看过,说道:“书信我已看过,贾琮出京之后,有何异常举动?”
那汉子说道:“贾琮出京之后,我们就有人沿途跟随,他一路行程,并无异常之处,安营行止无紧急之状,甚至有拖沓之举。
看样子不太急于赶路,从金陵出发已有两日,眼下还在镇江界内,按他们的行程速度,估计还要三四天时间,才能达到姑苏。”
罗雄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你回去回复你家大人,事情我已知晓,会小心应对,请他放心。”
……
等到来人走后,罗雄让亲兵请指挥同知贺同过来议事。
贺同是姑苏本地人,是苏州卫中的老人,当年张康年担任苏州卫指挥使时,贺同就已经是苏州卫的一名百户。
他和罗雄一向关系深厚,罗雄被提拔为卫指挥使,就不遗余力将贺同推上指挥同知的位置。
因此,贺同对罗雄感恩戴德,是罗雄最铁杆的心腹,苏州卫正副主官关系莫逆,也就把整个苏州卫牢牢掌控在手中。
贺同看过那份刚从金陵送来的书信,说道:“罗大人,贾琮此举的确有些蹊跷,只不过运送几尊火炮,派一百金陵卫军护送足矣。
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让三百名荷枪实弹的火枪兵沿途押送,这的确有些不同寻常。
军中之人都知道,贾琮是火器大家,以善用火枪列阵拒敌著称,这三百火枪兵到了他手中,能形成很大的战力。
他借运送火炮之举,带了三百火枪兵入城,这排场着实有些不小。
也怪不得金陵那边有疑虑,大人的确不能不防!”
罗雄说道:“可是刚才金陵来人说起,贾琮自金陵出发,一路行程略有拖沓,并不急于赶路,和寻常官衙押送无异。
而且周正阳之事,我们处置缜密,自从周正阳的缉捕画像被翻新,我们警示周正阳严禁外出,外人很难从姑苏探知端倪。
如果真如信中所说,贾琮是奉神京秘旨,秘派清查周正阳之事,但凡他对姑苏有所察觉,行事必定迅捷为上。
他带三百精悍的火枪兵出金陵,应当以迅雷之势,火速进入姑苏,钳势扼要,掌控时局,才可有所为。
如何会像眼下这般,一路拖沓,如同游山玩水,怎么看也不像是下姑苏有所企图。”
贺同皱眉说道:“大人所言甚是,他既带三百火枪兵沿途护送,一路行程又如此漫不经心,确不像心有所图,但总觉得有些诡异。
贾琮这人的轶事,属下听过许多,都说此人狡诈多谋,行事阴险,不然也不会如此年纪,爬到这等高位。
如今又是这等古怪的举动,事出反常必有妖!
大人,他越是这样,我们越不能掉以轻心啊。”
罗雄说道:“敬之所言极是,你立刻选调精干人员,马上出城找到贾琮的队伍,沿途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那三百火枪兵是贾琮眼下最大的倚仗,只要将他和他麾下的火枪兵盯死了,不管他玩什么花样,都不怕他翻出浪花。
另外吩咐卫所各部加强警惕,敬之这几日花些功夫,给周正阳找处新的落脚点,最好是出姑苏,或入江藏匿,以策万全。”
贺同说道:“大人,如今满城都贴了周正阳的新画像,他一旦露面,就会有风险。
而且锦衣卫对关卡港口盘查甚严,此事怕不好办。
其实将周正阳藏着姑苏,属下一向都觉得是隐祸之道,不如……。”
罗雄揉了揉紧锁的眉头,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周正阳当年是邹怀义的直属上司,他对水监司之事知之甚详。
我们这些人之中,那个牵扯水监司之事,他比谁都清楚,如此大事他必定会留下保命之法。
不然金陵那边不会投鼠忌器,将他藏匿于姑苏。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哪一步,以免未至绝境,先闹得不可收拾。”
罗雄沉思片刻,语气阴森的说道:“敬之也不用过于担忧,如今其势在我,我苏州卫一千五百之众,可不是吃素的。
如果贾琮真如金陵信中推测,入姑苏是有所图谋,我绝不会让周正阳活着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