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梨香院。
宝钗进了堂屋,王夫人见她脸上娇红未退,眼神难掩羞涩欣喜,一颗心不禁往下沉,继而怒气升腾。
东府内院就那小子一个爷们,还有哪个会让宝丫头这种模样,莫非那小子无法无天,真的勾搭了宝丫头。
王夫人也是过来人,如何看不出宝钗那少女情状,
且她身上穿了件奇怪的披风,将身体囊得严严实实,也不知搞什么玄虚,王夫人甚至有扯开披风的冲动,看看遮盖了什么……。
薛姨妈对女儿脸色红晕难消,也有些奇怪,不过她更奇怪女儿身上这件披风。
问道:“宝丫头,你这披风是哪里来的,我还打算让同喜给你送件过去呢?”
其实这件披风是贾琮的,本是个光明正大的问题,不过一件衣服罢了,宝钗却突然有些心虚。
一向大方明慧的她,竟有些糯糯的说不出口,让一旁的王夫人越发疑心起来,脸色已有些阴沉。
站在一边的金钏也是个伶俐人,她察觉到王夫人发冷的目光,略显异样的表情,很快猜到王夫人的心思。
她在王夫人身边服侍多年,对这位太太的性情十分清楚,更知王夫人心心念念的金玉良缘。
一向想把自己姑娘许配给宝玉,可宝玉这样没担当气性的爷们,哪里配得上自己姑娘,只有三爷这样的人物,才是姑娘的良配。
自从那次跳井寻死之后,金钏对王夫人既惧怕又忿恨,对把自己从鬼门关拉回的贾琮,心中充满异样的情愫。
对给了自己安身之所的宝钗,也打心眼里钦佩感激,她心中翻腾不去的心思,便是让贾琮和宝钗都能得个好。
金钏薄唇微微一咬,装作不经意的回道:“姑娘和三爷在书房说话,我在外头等着,突然就下起大雨。
三爷担心姑娘冻着,就拿自己的披风给姑娘穿着……。”
薛姨妈笑道:“都说琮哥儿对姊妹们极好,倒是半点不假,难为他如此周到。”
薛姨妈是个精明人,看到女儿脸色娇羞,眉眼带喜,必定是因为贾琮,自己女儿的心思,她自然十分清楚。
虽不清楚贾琮做了什么事,招惹到自己女儿,薛姨妈心中到底有些无奈。
她心中既希望贾琮亲近自己女儿,内心又有些抗拒,难道还真让女儿将来给人做小。
但自己兄长王子腾的话,还有儿子薛蟠挑唆胡闹的说辞,又让薛姨妈心中不无动摇。
但不管事情如何,自己姐姐在场,薛姨妈自然要说些场面话,帮着女儿找补掩饰。
这事八字都没一撇,真让人看出端倪,岂不是坏了女儿的闺名。
……
金钏看似无意的话,就像是在闷油里撒了一点火星,让王夫人猜忌的火头越发炽烈,心中生出揪心的遐想。
问道:“你不是过去找二丫头他们说话吗,怎么姊妹们没在一起,倒和琮哥儿说起话了?”
王夫人的追根究底,让宝钗有些抵触,淡淡回道:“今天三妹妹身子不爽利,姊妹们都去东路院探望,我过去刚巧没遇上。”
王夫人今日出门,便知探春身子不爽利,还让丫鬟请了医婆进院子诊脉,迎春等姊妹过去探望,也在常理之中。
她心中愈发阴郁怀疑,也就是说今日东府内院,就宝钗和那小子一起,两人在书房说话,她的丫鬟却等在外头。
王夫人想到这里,看向金钏的目光,已有些隐隐不善。
这金钏本就不是个好东西,当初和自己的宝玉作妖,才被自己撵了出去,这样的货色跟着宝钗,哪里会有什么好的。
她当初就勾引我的宝玉,可见心里不安分,便是挑唆宝钗一些风流话,做些架桥拨火的事,也不算什么奇怪。
不然小姐和爷们说话,她一个贴身丫鬟,不跟着身边避嫌,躲到门外做什么……。
那小子虽过几月才到十五,宝钗可是及笄之年的大姑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且宝钗出来还穿那小子的衣服……。
王夫人对贾琮成见仇怨已深,加上自己心思狭隘阴暗,见宝钗又是一脸羞红,脑海中甚至出现些不可言状的污秽画面……。
好在她内心还有些理智,不断告慰自己事情不至于此。
只是向来明媚大方、端庄可心的外甥女,第一次在王夫人心中蒙上阴影,产生从来没有过的猜忌和不快。
……
也不知什么缘故,今日书房一番畅快闲谈,宝钗拿不准是不是自己错觉,觉得自己和贾琮的关系似乎走近了些。
她想到贾琮那句无意的轻挑之语,心中便一阵酥软心跳。
薛姨妈和王夫人的问话,好像又句句不离琮兄弟,更让宝钗有些不由自主的心虚。
见自己姨妈有些不消停,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宝钗怕她问出什么端倪,不仅自己没脸,最后多半又要牵扯到琮兄弟。
便抢先说道:“妈,刚才雷声来得突然,我有些被吓到了,如今心里还慌着,我回屋歪着歇息一下。”
金钏也是目不斜视,跟着宝钗进了里屋,连半分眼色都没看向王夫人,对王夫人目光中的不善,似乎恍若不见。
自从她被王夫人撵出二房,一场生死纠葛,十年主仆情分,早已形同陌路。
如果还是以往,即便她现在是宝钗的丫鬟,王夫人知道自己的心思,想要帮着姑娘倾向三爷,只怕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只是,如今贾家早就变了天,三爷才是东西两府的正主子,金钏自然再不怕王夫人施什么毒手。
……
王夫人见宝钗掀了门帘,翩然进入里屋,刚到嘴边的询问之语,只好都咽了回去,又被憋出几分不快。
她虽然等回了宝钗,但宝钗异样的神情,还有裹在身上那件贾琮的披风,让王夫人满腔疑问,提心吊胆,再也没心思坐下去。
薛姨妈见自己姐姐突然向自己告辞,先前说的姊妹两人闲话家常的话,就像从没提过一样。
不过,薛姨妈看了王夫人脸色,哪里猜不到她心中所想,也就没有强留她了。
等到王夫人神情不悦的走后,薛姨妈看着自己姐姐的背影,心中有些叹息。
自从贾家二房失了爵位,姐姐的性情就变得愈发刻薄,往日多少还有些大气和隐忍,如今却渐渐荡然无存。
如今宝钗和宝玉根本还没瓜葛,自己这姐姐就干涉起宝钗和谁来往说话,如果真要嫁过去,只怕这婆婆也是难相与的。
……
宁荣街,伯爵府。
贾琮见宝钗进了西府,便带着晴雯返回院子。
雨势并没有变小,花园里山水树木皆一片润泽,雨水将两把油纸伞打得噼啪作响。
贾琮看着举伞走在身边的晴雯,一头秀发鸦黑光亮,穿件胭脂红花卉暗纹长袄,里面是藕色交领里衣,腰上系条嫣红绣花汗巾。
眉眼如画,俏美灵巧,秀肩如削,细腰柔韧,步履之间显得十分轻盈,透着股灵动的活力。
贾琮问道:“晴雯,往日下雨天,你都窝院子里不肯动弹,今日怎么这样勤快,满地雨水的跟我出来?”
四周雨水如幕,晴雯俏声回道:“三爷可不许歪派我,我一向都很勤快,下雨天地滑水湿,没事谁要出来逛。”
她又眨了眨眼睛,说道:“不过今日三爷有事,我自然要跟出来伺候的。”
贾琮听她话音古怪,笑骂道:“你这张巧嘴张口就来,我好端端的有什么事。”
晴雯笑眯眯问道:“三爷,你说宝姑娘长得好不好看。”
贾琮随口回道:“当然长得好看,那又怎么了?”
晴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说道:“三爷是不是相中宝姑娘了。”
“胡说,长得好看的就都要相中吗,这是哪门子道理。”
“嘻嘻,三爷不需撇清,我在一边看得真真的,三爷你要是相中她,你可是要糟糕的哦。”
贾琮听了晴雯的话,心中好奇,停下脚步,问道:“你这话就奇了,为什么相中她,我便要糟糕了,你倒说来听听。”
晴雯说道:“这两年西府都传金玉良缘的事,我听那些老婆子说,这都是太太和姨太太鼓捣出来的话头。
太太一门心思想让宝姑娘做儿媳妇,可是老太太相中的却是林姑娘,只等着林姑娘长大呢。
但是太太毕竟是宝二爷的亲娘,只怕说话比老太太要管用。
三爷要是相中了宝姑娘,坏了宝二爷和她的姻缘,到时候就让老太太称了心,你和林姑娘这么要好,岂不是要糟糕。”
贾琮院子里的丫鬟,自然都清楚家中姊妹中间,只有林姑娘是三爷的表亲,三爷对林姑娘又与众不同,哪里猜不出其中意思。
黛玉姿容风度出色,行事聪明剔透,说话灵巧有趣,很合晴雯的性情。
平时黛玉在贾琮院里走动,和晴雯等丫鬟都很融洽,虽在外头口齿伶俐些,但在贾琮院里却人缘儿极好。
晴雯向着黛玉说话,自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
只是她一番话,实在让贾琮有些惊讶意外,原本以为晴雯是个直肠子,没想到能想清楚这么弯绕的事。
莫非这就是女儿家天生属性,平时波澜不惊,一遇到这种八卦事情,就可以轻而易举看穿本质……。
贾琮笑道:“晴雯,这么曲里拐弯的事,你都能想得这样清楚,原来你这么聪明的。”
晴雯皱着眉头,一脸不服的说道:“三爷你这可不是好话,什么叫原来这么聪明,难道三爷以前都觉得我很笨吗?”
贾琮微笑道:“你是不是真聪明试一下就知道了。”
晴雯大感好奇,问道:“三爷想怎么试?”
贾琮笑道:“你不是说生得好看就会相中吗。”
晴雯脱口而出:“这自然没错的,难道三爷还能相中难看的。”
突然晴雯感到手上微微一暖,心中微微酥软,又下意识挣脱开来,嗔怪道:“哎呀三爷,你干嘛摸我的手,我又不是五儿。”
贾琮一笑说道:“这不就试出来了。”
晴雯看着贾琮撑着雨伞走到了前头,她这才醒悟过来,俏脸上一片绯红。
她咬了一下红艳艳的樱唇,不服气的跺了一下脚,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裙角。
嘴里嘟囔道:“刚耍了聪明,哄了他开心吃惊,没想到话一多,就跟点了炮仗,还是被三爷取笑了去,真是张破嘴。”
晴雯看到贾琮有些走远,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等她,心中微微一喜,快步跟上:“三爷你等等我……。”
……
自从那日之后,后面两日,宝钗都没来过东府。
晴雯见贾琮并没有去找宝钗,依然每日在书房读书,明白贾琮和宝钗还并无瓜葛。
只是那日被贾琮取笑,心中不服气,每日得空就在他面前晃荡。
终究一日中午,贾琮饭后在院子里遛弯,走到游廊里正遇到晴雯。
贾琮好奇问道:“晴雯你摊着手干嘛呢?”
晴雯磨磨唧唧说道:“三爷,我最近衣服洗多了,你看看是不是手都粗了。”
贾琮知道晴雯对昨天的事回过神来,这是到自己这里找补了。
她忍住笑意,握着她的手来回看,只见十指纤纤,手肤莹白细腻,握在手中柔弱无骨,十个指甲涂了淡淡的凤仙花汁,很是好看。
午后的阳光,明媚耀眼,贾琮忍笑摆弄晴雯的小手,心中故意捉弄,晴雯脸上变得愈来愈红。
贾琮笑道:“你又说鬼话,哪里就变粗了,院子里的衣服都是娟儿、四儿,还有几个婆子洗的,你每日只拿针线,我怎么从见过你洗衣服。”
“我自然洗过的,三爷没看到罢了。”晴雯虽口里犟嘴,一双手却舍不得抽回。
正看到龄官和豆官进了院门,晴雯才一下缩回了手。
因有贾琮的身子挡着,龄官并没看到那一幕。
她见晴雯俏脸红晕,看到她过来转身就走,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让龄官心中有些奇怪。
……
贾琮见豆官手中捧着一堆各色拜帖,龄官说道:“这是外院婆子传进来的,都是这些天拜会三爷的帖子。
管家都已替三爷谢绝,只是这些人留下帖子,管家让传到内院,给三爷看看有没有要紧的。”
贾琮见豆官小小身子,捧着一堆拜帖都有些吃力,可见份数不少,连忙笑着接过。
他依次打开上面的七八份拜帖,见里面的名字都很陌生,都是些不相识的各州举子,其中一人还是本州解元。。
他知道自己是雍州解元,且一向有书词才名,在外头的名气着实不小。
有底气到府上投拜帖,都不会是寻常举子,多半都是各州乡试中的佼佼者,或各地有些名气的才子。
贾琮相信这迭拜帖他都看完,其中解元者肯定不止那一人。
不过这些人对他来说,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不见比见更加稳妥。
这些人上门具名拜帖,都带着请益处指教的说辞口吻。
其中大部分人,可能是本着交流学问。
但也会有不少人,自持才华,孤傲不凡,上门考教,借他的名头来刷新自家名望,士人之中这样的极品,任何时候都不会少。
贾琮的恩师是天下文魁宗师,举业学识鼎盛,只怕能与之匹敌,也并不太多见。
自己已是雍州解元,只要正常下场应试,一个进士之身便唾手可得。
实在没必要和这些陌生人强论交情,做些沟通学问、考较才华的酸腐虚伪之事,说白了人家上门就不是真心为这些。
善良些的不过是拓展自身人脉,心思阴暗些的,心思就不可为人言。
甚至其中心思极端者,还会算计有没有脊梁骨可踩。
历来都有文人相轻之言,一个轻字其实太过轻描淡写,文人读得满腹经纶学识,他们要是做起坏来,比杀人越货的盗匪更加阴毒可恶。
柳静庵作为士林宗师,不仅在学问上卓绝,一生仕途沉浮,见惯人心险恶,致仕之前曾两度为会试主考官,对科场阴暗知之甚深。
贾琮是柳静庵最为器重的晚年弟子,他既教授他经书举业之道,更将仕途科场的经验心得,对他一一点拨。
他曾指点贾琮,会试是学人举业的最后关口,也是他们鱼跃龙门的最终路径,同时也是最凶险的举业危途。
他让贾琮在会试入场之前,学会韬光养晦,低调声息,举子官宦之间的文会饮宴,没有必要就尽量少参与,左右对应试没益处。
况且他身为国公勋贵嫡脉,二度登科,才名卓著,身袭双爵,名声已太过耀眼,并不算是善事。
不知有多少人,都在明里暗里瞩目于他,风险难测。
如今京中又风传他必入一甲的传闻,他进了一甲,天下便有才子不入一甲,占去一个名额,必定就要多一个失意之人。
每届会试,但凡是夺魁的热门人物,在众人口中说起来风光无限,其中内里却无异于所有举子的公敌,多少人巴不得你出点事。
柳静庵教授子弟,一向都希望他们在科场荣耀,探花、榜眼、状元,位份荣耀越高越好。
但对这个一生最看重,也是内心最特殊的弟子,他却不希望他过于高标,只要能入二甲三甲,搏一个进士之身,也就足够了。
老人心中所望,不是贾琮有多么光辉灿烂,而是活得平安无事,活得足够长……。
即便贾琮最终只是个三甲进士,他的立足和起点,即便本届状元都是望尘莫及的。
而柳静庵的教诲,和贾琮自己心性也不谋而合。
加上他有父丧丁忧的借口,在府上读书揣摩,在院子里和丫鬟说笑消闲,岂不是更安心自在。
再大来头的举子拜会,他都恕不相见,人家也放不出一口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