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等

清晨,东郊城门扬起了风。夹着雨的湿意,是渗入骨的凉。

杨回已先在客栈楼下装置行囊,待到楼明傲主仆相携而出时,他闷声步上,只接过璃儿手中的包囊,淡了声音

:“这时候出城,时机最好。”

璃儿“哦”了一声,即要入车,这一夜她睡得不好,根本就是睡不下。

躲在客栈对面巷尾的影子只一恍惚,便映上,他自黢暗中浅浅步出,这晨间的浓雾太重了,他几乎看不清他们

的神影。

“璃儿。”他终于唤出了声,脚步却僵立。

璃儿身形一抖,迟疑着回望,却在目光交纵间陡然生寒。她攥紧那车帷帘头,下唇死咬:“杨归。”

杨归猛垂了头,心头涌起万丈涛波。

“北城门,去了关防,你们从那出城最畅通。”这一声满是落寞,他言过即转身离去。罢了,不过是想借机再

看看她。十年了,那个娶她为妻的梦到今时该尽数碎了。十年之间,他催了又催,她只笑着言等一等,她要看

着自家主子平稳下来,才能安心嫁人。如今,他们二人的机缘终是断了,其实他们从来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

忠,眼中都是先有主子,再有自己。

她要尽一个“忠”字,他何尝不是?

所以,只能如陌路之人相别,将所有的情绪掩下,回到他二人各自的位置。彼此喊过对方的名字,便是最后的

道别。

车帘轻挑起一角,楼明傲凝着璃儿渐生了一丝怜意,声音很轻:“璃儿,你可以…同他走。”

璃儿压下满腔酸涩,回身转了笑意:“主子,时候不早了,我们该上路了。”

许多年之后,璃儿依然能够清晰地忆起那一日清晨淡薄的凉意,那个人的身影如此落寞。即便她嫁作人妻为人

母后,都不能忘记那一日心底最深处的裂痛。痛得太过清醒,才明白爱有多么不容易。

车轮碾过的“吱”音似扯断的琴铉,她虽从未予他弹过琴,却明白,这一曲…终了。

北城门,风凛雨洌,满城旌旗猎猎作响,由雨水打湿,仍以迎风展翔。

强风冲天而起,吹得城楼之上的人恍恍惚惚。

与京北城楼相对而立的便是燕山,听说燕山顶上的雪景不错,只他从未去过,或以从前他该同她去一回。豫园

距这燕山其实并不远,他们是有很多机会,却都无端错失了。

随着身侧宫人的一声支应,目光淡淡掠下——那一顶软车自城门下穿过,滂沱大雨竟也拖不住他们远行的脚步

。他的视线随着它一并远去,直到那车影化作雨中微弱的闪影,一瞬而逝,眸光僵冷,黯然拉回。

“皇上,这雨大了…”宫人见那影子再寻不到半丝痕迹,方大着胆子劝言。

司徒远微阖了双目,心底那个声音很轻,全是她的声音——

“要是有一天我硬是做出了什么要你伤心的事,你会不会恨我……跟着你,太累了。司徒远,同你一起,我没

有一天轻松过。看着你,便想起她孩子,是她为我偷来的命,可她又在哪里?!”

空气再度沉下,他抬眼看了天水交接的远方,波光粼粼。这水波山壁,皆是他的,这如画江山,更是他的,只

她不是。是他让她如此难过罢,若不是难过到撑不下去,她定不会这般伤他。

“离了我…就要好好过。”他轻轻吐了一声,唇角溢出笑色,幽幽转了身,疼痛复又漫袭,只目光竟随着柔下

,“好好过吧,我妻……”如果一定要离别,痛的人只他一个最好。哪一日,她或许该思念起他们了,便会回

来,他还会站在这里,站在她离开的地方,等她。

宣平元年,第一场春雨连绵了三日之后,万物起了归春的迹象。

众臣皆以进言祥兆预以丰年,帝大喜。

正月十五,上元节,京平五县上诏新政试行得获硕果,帝言甚感欣慰,下令北方三省于三年间完以新法体政,

又将宣平新政推广至江淮南地,并寄望五年间实效全国。

那一日午后,小憩半晌的皇帝,于云阳后殿接到一封密奏,是夏相的文书,函中淡淡地提及几事,有关朝事,

有关新政,仅最后几句草草带过,似乎只是予他报个信儿。那最后几句潦潦道“小女初儿日前于南隅回信,言

路途颠簸,胎漏血崩,失子……”

那一夜是上元节,是京中最热闹的时景。东风夜放花千树,繁星亮如昼,城开不夜。城中繁华喧闹,飘盏盈灯

,人烟攒动熙攘,一夜鱼龙舞。烟花于宫城四角冲流入空,与人间齐美,织成一副盛世华锦图卷。

北城楼孑然独立的身影,背对以满城炫华,遥望着燕山的方向。满城摇曳的春风,身后阖家欢好的喜乐,阑珊

灯火皆是与他无关。冷风将一丝化着悲凉的气息卷入,吸入胸口,涩涩的酸。

三月初时,征西御令诏下,西域叛乱,终是要以强兵相抗。只兵马大元帅并非是万众瞩目的彦大司马,而是亲

率众将的帝王。司徒远要御驾亲征,彦慕却被命留守朝堂。

三月初二,司徒远由北城门整军出京。

三月初十,留守京中的彦慕收到一封没有署名不知来自何方的冷笺。那笺纸泛着着海棠的淡雅香息,还夹着一

朵浮雪海棠,这时节,能最先开起海棠的地方,他确是明白了……

“……这海棠开得太艳了,我怕它凋去后依然是要零落成泥,便先行断了它生机。彦木头,你说我…是不是太

过狠绝了。我只是想让它得到永生的机会。我常常想那个人,梦里醒着皆是,想他却不能说。他是不是又连夜

不宿处理着文卷,总是那么拼命,却不知在为何。

有一日梦里我梦见了一个孩子,温婉如玉,竟像你。我在梦里喊他彦予。彦予,原来我还记着那孩子啊。他在

你的记忆中,还能掩去吗?!你是不是常会想那孩子去了何处?就像我想着另一个孩子。彦木头,这几日我总

是忆起彦予在梦中同我说的话,他说你是一个好父亲。其实你一直都是。

我曾经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平凡人的妻子,而后又做庸碌的母亲,围着小家小宅过着清平自得的日子,那样的

生活,上言曾经给过我,我想我是珍惜的。可是后来我还是变了。你知吗?我也变了,变得不再渴求那一切,

变的随命,生活再怎么转也不会介意了,只他在就好。

彦木头,这里的海棠开得很美,我想你来的时候她们还不至于败谢。

请带他来罢,如果他不肯,你只告诉他我想他。他就是这样的人,只我随便说两句好话,他便心软的一蹋糊涂

。你定会笑我们这般,都是没出息的人,不过三两个月就坚持不住。

彦木头,你告诉他,这里的海棠花比那一年还艳。你告诉他,我在开满海棠花的后院等着他来,来看花,来看

看我们的诺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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