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旁的茶亭被飞速奔驰的马车甩在视线的尽头,茶亭的门旁站着茶娘和她的儿子杏儿,“杏尘,你……当真要做大夏之臣?”茶娘脸上惯常的轻快笑意早已一扫而光。
“我只要做他的良臣!”杏儿黑亮的大眼睛中带着一丝痴狂一丝向往,竟全然不似一个八岁孩童的眸光。
“那你就快去练功吧,省得你师傅考起来又挨批。”茶娘的心中无限悲凉,但凡人又如何能与天命相抗!“而且,我们很快也要搬家了,此地不能久留。”
“姆妈,他……是谁?”杏儿望着车影无踪的长堤,只恨自己不能化身为柳絮追随他而去。
“他就是你歌谣中的那只凤凰!”
河堤上的孩子们依然在反复吟唱,杏儿母子转身走回厅堂,就在这时,一抹雪藕色的身影从堤上柳荫中漫步而出,闪身走入茶亭。
“杏儿,师傅来了。”茶娘回眸看到那纤细的身影,脸上绽开笑容,“师傅今儿倒来得早。”
“今天春意正好,你这里也贵客如云吧。”那人边说边在竹椅上坐下,不知怎么那么巧,他坐的正是刚才景生坐过的那把竹椅,身子靠上去,似乎……似乎还能感到之前那人的一抹体温……一缕异香……
“师傅——”杏儿走到他的面前站定,望着他平板苍白毫无表情的面孔,有点怯生生地问道:“刚才来了个神仙哥哥,姆妈说他是凤凰,当真如此吗?”
那位师傅脸上戴着面具,表情悲喜莫辩,但他狭长的丹凤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转瞬就隐入眼底了,“当真如此,还是个会下蛋的凤凰。”他原本甜润的声音也突地变得尖利,竟似刀锋刮过冰面一般。
茶娘和杏儿都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仿佛明媚的天光也变得暗淡,“杏儿,你说世上是否有天长地久永志不渝的情意?”
杏儿想也不想就轻轻点头,他不知师傅所说的情意是否如夏江水长,是否如涞河水深,他只知刚才那抹去他眼角泪滴的手指和那明秀无俦的面庞已如烙印般镌刻进他的心底。
“杏儿,你更喜欢凤凰还是凤凰蛋?”雪藕色的人影飘身而起,咯咯笑着跃入后院,“你喜欢哪个都无妨,最好两个都喜欢,关键是先要学好让他们都喜欢你的本事……呵呵呵……”
杏儿身姿灵巧地随着他跑入后院,——只要能再见那神仙哥哥一面,无论如何吃苦受累他都不介意。
杏尘的娘亲站在明媚的春光里,心里却笼着一片阴霾:——谢氏整个家族的仇怨是否应该由杏儿独自承担?
夏历成璟二年五月初六辰时,龙舟船队到达大夏都城东安,太后卫无暇亲率文武百官出兴德门至兴德码头迎接成璟帝及后君青鸾殿下。简单而庄重的迎亲礼仪结束后,成璟帝与后君同乘大辂回宫,太后乘玉辂跟随其后,文武百官扈从伴驾。
“皇上和阿鸾已回到咸安殿了吗?”卫无暇穿过月洞门踏上花廊,一边急声问着,她身上还穿着明黄羽纱朝服,从码头回宫后都未更衣就急着赶往咸安殿。
“刚才咸安殿来人通报了,说是皇上和青鸾殿下已经到达。”端午紧随其后,一边扯扯卫无暇的袍袖,“娘娘,我怎么总觉得心里发慌呢?咱们……咱们那个歌谣编的有点……呃……太过了吧?”
卫无暇倏地顿住脚步,耳上的点翠明月珰在颊边摇出细小的碧彩明光,“你是说珠胎暗结那段?”
端午心虚地点头,吭吭哧哧地嘀咕:“就是……就是那段,生子之事如今还是子虚乌有的悬案,万一这歌谣传到青鸾的耳中,恐怕他不仅会难堪,更将恼羞成怨焦虑感伤。”
卫无暇放慢了脚步,侧首默想了片刻,嘻地咧嘴笑了,“那明明是鹰王做的手脚哪里是咱们编的,还有那个坤忘神君呢,他到了此时总该代天发话了吧?”卫无暇说完笑容渐收,“而且,未雨绸缪总比临事慌乱要好,要对付天下幽幽众口必要找到最好的说辞和理由,此时正是天下整合之时,不把神仙搬出来更待何时呀?”
端午伸指抹去额角的细汗,心想太后无暇在政事上倒是越发老道了,“卫恒已亡,明浩已死,平定李普之乱指日可待,卫恒的残兵败将龟缩在西川也将不日被肃清,娘娘,是否要改国号?”
卫无暇挑眉淡笑道:“璟儿和阿鸾大婚的第二天就将改国号为明华,武王这次将王位都禅让给了阿鸾,咱还能不改国号?如此一来那些打着反夏复楚旗号欲谋天下之人也就没有依凭了,这明华帝国首先就以南楚为尊。”
端午手中捏着皱纱云纹披帛,微蹙眉头,“那咱们大夏的臣民呢?是否会有异动?”
卫无暇加快了脚步,声音也更显笃定:“明华的帝都仍在东安,明华的帝王仍是华氏,只是又多了勤政爱民,仪美无双的明帝青鸾,明华所辖疆域将变得无限广阔,臣子百姓不论是做官还是谋生都有了更多更好的机会,只要引导得当,大夏臣民不会有何怨言。”
眼看着咸安殿已遥遥在望,太明池的粼粼波光反射在雕栏画栋之上,衬得长廊中一派花影春光交相辉映。卫无暇最后叹口气,神色略显寂寥:“只可惜了鸾生,那孩子本可世袭蜀王,他……他却无心爵位只愿寄情山水……倒真和王兄秉性相合。”
端午虽觉心中不安,但又无从分辨,只得强笑道:“王上虽坚拒蜀王之位但却住跸大蜀,如此也可安定蜀人之心,确是上佳之举。不愧是圣上的教养之人,当真偏疼圣上。”
卫无暇深深点头,只觉兄长这一生就似一出戏,还未开场便已落幕,观者无不惊异唏嘘,主唱之人却已飘然远去。
就在这时,咸安殿的宫女内侍们已迎了出来,纷纷请安,卫无暇一路行去随口问着:“阿鸾带了多少人过来,这咸安殿作为帝后同居之宫已不敷使用。”
“母后,把永安殿与咸安殿联通即可。”卫无暇话音刚落就听正殿通往西配殿的边门处传来景生的声音,卫无暇扭头看去,不禁微愕,随即便弯唇笑了,只见璟儿伴着阿鸾站在侧门边,华璟仍着春末的素锦单袍,而阿鸾的身上则换上了仲夏时节才穿的冰丝纱袍,更衬得那明秀的人儿身若轻鸿。
卫无暇快步迎了上去,“阿鸾,东安不比临州,早晚都有点凉,你怎么这时节就换纱袍了呢?”
明霄窘迫不已,竟不知如何答话,景生踏前一步笑道:“刚才在兴德码头阿鸾穿着大朝服下船,又是一番礼仪扰攘,他早热得受不了,才上了大辂就赶紧宽袍。”
——咦?卫无暇端午迅速对视一眼,今天虽是立夏,但哪就至于热成这样了!
众人刚走人西配殿坐下,就见愁眉端着个玉碟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双喜,
“愁眉哥哥,我看那李子倒比这毛桃长得好些。”
“李子不可多食,还是桃子养人。”愁眉和双喜边走边细声嘀咕,一抬头见西配殿里竟坐了一屋子的人,不禁吓了一跳,差点打翻手中的玉碟,两人匆匆忙忙地要跪下行礼请安,却被端午伸手拦住了,她探头看看玉碟中的青涩毛桃,又回眸望着卫太后,眼神迷惑。卫无暇眯眼打量碟中那可怜巴巴的瘦小青桃,勉力镇定心神,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这桃子尚未成熟,如何吃得?是谁要吃呀?”
卫无暇侧身看去,见璟儿唇边带笑,阿鸾则低首垂眸,原本玉白的耳垂也染上了一抹淡绯,
“是我和阿鸾的小娃要吃,他(她)这一路就折腾阿鸾,除了这些酸涩之物,竟没让阿鸾吃过一顿饱饭!”景生说得近乎控诉,唇角的笑意却越扩越大。
——啊啊!卫无暇腾地站起身,端午倏地转过身,俩人相对呆视,脸上的神色悲喜交加,恍惚迷离,只一瞬,卫无暇就手指端午嗬嗬地笑了,“呵呵呵……你……你你刚才还说我把歌谣编得离谱……看看看看……还是我深谋远虑……呵呵呵……”
端午也回指着无暇,“娘娘还要把歌谣推到神仙头上……呵呵呵……神仙已然赐福阿鸾了呀……呵呵呵……”
无暇和端午明明笑得欣喜若狂,笑声中却带着一丝哽咽,眼角的笑纹里也藏着一点泪雾,于是便更显震撼。屋中众人从未见过卫无暇如此失控,莫名的,大家不觉突兀,只觉无限感动。
明霄抬起头,灼灼视线扫向景生,笑着小声咕哝:“明明就是母后编的,你还说是我父王。”
明霄的话一下子打破了西配殿中的魔咒,大家不禁哭笑不得又喜悦不已地彼此互望,竟都在对方的眼中发现了泪光!
“这个这个……现在该如何……好在过几天就大婚了……嗯……改国号……昭告天下……对对……告诉你父王……”卫无暇如陀螺般原地打转,嘴里念念有词,已完全陷入浑然忘我之状,忽地,她一旋身儿看着明霄,“阿鸾呀,你得赶紧将这一喜讯告知你的父王。”
明霄见卫太后如此欢喜,反应如此积极不觉松了口气,听到她的话便含笑答道:“父王早已知晓,他甚至比我和景生还知道得早。”
“——呃!”卫无暇猛地站住,挑眉惊咦,——这老秃鹰当真厉害,竟比自己的眼光还毒,“他知晓了也不来信告知,真真不……呃……咳咳……”卫无暇轻咳数声将那‘不讲义气’四字咽下喉咙,武王此人何时与她讲过义气!
“母后,是我们想亲口向您告知此事,父王倒是提起要和您通报呢。”
明霄心思细腻,一见卫无暇的神情就知道她误会了父王,立刻开口解释,景生一听也领悟过来,笑着续道:“如此惊天喜讯怎能靠书信通报,自然要当面向您禀告。”
“对对,璟儿和阿鸾要择日亲往告天地,太庙。” 卫无暇跑偏的思路又回到当前的核心之上,“要请太医院……”
“母后……”景生一听她提及太医院便立刻出声劝阻,“我会亲自看护阿鸾的,不想假手于人,大华岛的唐怡姑娘也可协助我,若实在需要,我再去去向太医请教。”
“唐怡?就是唐门老七,那位女神医?”端午惊问出声,她和卫太后虽不知阿鸾有孕之事,但关于这位唐门之女,立春早已密信专报过了,“就是她和皇上一起为武王陛下取出了箭勾吧?”
“对!就是她,她并非凡人,学识医术人品都属一流!更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曾在阿鸾患眼疾之时医护过他。”景生说得极其诚恳,“而且,母后想必已经知道唐门乃护龙族,唐氏父女是我在大华岛时最坚强的后盾和支撑。”
卫无暇对此已然了解,此时听他提起便频频点头,“那就按璟儿的意思办吧,只要能护得阿鸾和娃儿平安,无论怎样都再所不惜!”
双喜见卫太后非但没有将殿下当做邪魔,反而如此珍视爱护不禁眼圈发红,赶紧将那碟子小桃儿往明霄面前推推,“殿下不是刚说胃中不适,可要吃桃?”双喜又拿起团扇为明霄送来风凉。
众人这时才想起引起青鸾育儿话题的青桃,不觉大吞唾液,卫无暇一下子拧紧眉头,斜睨着景生,“还说由你来亲自看护阿鸾,你就天天儿地让他啃毛桃儿呀,真是胡闹!咱们东安的山楂醪,甜杏羹都是一绝,宫里也是常年必备的,端午,你快去吩咐,让御膳处多准备些清爽开胃的小食,每天报备咸安殿。”
景生和明霄看着兴致冲冲的无暇和端午,忽地觉得心里凉飕飕地分外清爽,未来的孕育之路看来会极其……极其的顺畅!
“母后,你们别……别太紧张,弄得兵荒马乱大敌压境似的,放松,一定要放松……”
景生刚想拿出唐怡的那套放松理论好好讲解一番,就见卫无暇和端午齐齐挑眉瞪视着他,好似在看妖怪一般,紧接着无暇就笑眯眯地望向明霄,眸光一下子变得无比柔和,“阿鸾呀,你可千万别听璟儿的那些糊涂话,什么‘兵荒马乱……’呸呸,真是不吉祥!以后宫中只许说喜庆吉祥的话儿,人人都要面色祥和,脸带欢笑,如此才能令肚里的小娃娃开开心心,健康成长。”
景生和明霄面面相觑,进而一起频频拭汗,景生生怕他娘兴奋过头将刚才的话加上‘钦此’二字明发上谕了。
“好了好了,我们也不在这里搅和了,阿鸾坐船坐得劳累不堪了吧?快快休息,好好用膳,璟儿,你也不许搅和阿鸾!”卫无暇警告地看了景生一眼,随即就扯着端午一阵风儿似的卷出了门,隐隐约约地就听她们两热烈地讨论着如何简化大婚,如何告谕天下,以及如何……为娃娃寻找奶妈!
“景生……”阿鸾虚弱地叫了一声就无力为继了,他一边抓起扇子疯狂地扇凉一边拎起一只毛桃,“景生……我……我能不能明天就生娃呢?”看卫太后这架势,他在未来的七个半月中将被当成神仙下界般供奉膜拜!
“殿……殿下……您别慌……”愁眉拿过明霄手中的团扇为其缓缓扇着,“咱们大夏内宫中,十七年来还是第一次再添皇嗣,恐怕用如宝如珠根本不足以形容其珍贵,恐怕……”
“愁眉——”,愁眉满脸的向往盼望,还待要说却被景生拦腰截断,“你这是在宽慰殿下吗?咳咳,还有扇子吗?给我也找一把来,怎么这么热?”景生自己也浑身冒汗,并预感这将是他一生中最难忘也最难熬的一个夏天。就在此时忽听明霄的声音幽幽地响起:“这又岂止是十几年来大夏朝的第一位新诞皇子,南楚和大蜀十七年来也都再无王嗣诞生!”
——这小娃必令天下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