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十二年前, 上自出云皇宫、下至达官贵族府内出现了一个秘密的组织。组织中的人皆是最低贱的辛者,从事着洗衣、倒夜香之类的辛苦工作。他们当中,有的是年老体迈的老太监、老宫女;有的虽然年轻, 但因犯过错, 或被打至肢体残缺, 或被罚永生不出辛者库;有的则是一些忠君之士的后代, 被将臣救出, 改头换面,苟延残喘地躲在阴暗处,低调地活着, 咬着牙隐忍,只待有朝一日能推翻上官婉一党的统治。
无一例外, 他们心中都充满了对皇后上官婉的憎恨;而且, 他们或多或少都受过将臣的恩惠, 都是知恩图报的、信得过的人。
他们的关系盘根错节,信息交流频繁而隐秘。事无巨细, 一概无遗。他们总默默地躲在阴暗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子的一切事宜。一点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他们仿佛是隐藏在暗中的蜘蛛,将种种细微的事情分门别类汇总上报,成为将臣的千眼千耳。
将臣极少有针对性的下达侦查任务。一旦下达, 他们必全力以赴。
秘密查探大公主郑多晶的任务下达后的第七日, 太子府的一名浣衣婢发现了一件可疑的事。
太子府内主子们每日换洗的衣物几乎是定量的, 没有多少改变。尤其是太子的妃嫔们少得可怜, 女主子们的锦衣罗裳自是有限。这名资深的浣衣婢在太子府中已经呆了八年了, 做了八年的浣衣事,已经对各位主子们的身形、穿衣喜好、甚至有些什么衣服、添置了什么衣服都烂熟于心。只是这些日子, 每日送往浣衣处的衣物中又多了套华丽女装。若只是平凡的女装倒也不容易引起她的注意。只是观这女装揣度着衣人的体型,该是极为修长纤细的,与太子府中的嫔妾们身形不符。且近日并未听闻太子又纳了什么新人。此外,每次这女装都是太子的心腹之人单独送来,额外嘱咐要好好洗的。这些日子送来的每一套都华贵无比,且不说衣服上面镶金嵌玉,但就千金难求的雪云纱面料而言,已是极尽奢靡了。衣服的款式独特,可见是请了大师傅精心设计过的。这样的衣服,恐怕连太子妃都难得拥有一两件。可见这些衣服的主人,这位神秘的女子,是太子极为爱重的。
太子这么多年对女色方面都淡淡的,没听说过他对谁如此上心的。且府中也未添新人,连宫女们也未新添,倒是听侍候茶水的小顺子说他同屋的一个太监,自从十几天前被总管叫走后,就再没出现了。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膳房、织坊……看起来都是些微末小事,但是一经有心人打听,就察觉出不一般来了。
浣衣婢是组织的人,自从组织下达寻找大公主的任务后就更留了心。发现这些可疑之处后,也不敢打草惊蛇轻举妄动,马上上报给组织。消息很快传达到将臣的耳里。
将臣知道。赤月、烈焰两国的帝王曾遍洒暗探,满世界寻找大公主,甚至连上官婉那个老妖妇也在找她,却无人能找出。大公主不可能突然消失了,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秘密藏起来了。这个藏起她的人会是谁?又有什么目的呢?结合浣衣婢传来的消息,他略一思忖,顿时豁然开朗了。
原来如此……
当年,他奉主子之命取回遗落在御书房的贵妃画像,恰见南宫无殇进来,只能悄悄秉息躲在暗处。他看见了南宫无殇看着美人图的痴迷的眼神,看到太子殿下悄悄的、极为珍重的将贵妃画像偷偷藏起的样子。当时他还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事后试图尝试在太子宫中盗出此图,但彼时实力不足,担心过早暴露自己,且太子将此图藏得甚为严密,他遍寻不得,只得作罢。
如今凭浣衣婢的描述,联想往事,大胆猜测太子殿下私藏起大公主的动机,竟是如此惊人。
简直有悖伦常!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
看来,大公主必是被太子殿下软禁无疑了。
只是,太子殿下将大公主藏在哪儿了呢?太子府的上上下下每一间殿所这些年他已摸得清清楚楚了,却没发现什么异象。莫非有什么不可知的密道暗室?
这就麻烦了。当年设计太子宫的老叟工御老人已经作古,太子宫的设计图无从得到。倒是听说他有个叫做宫孙羽的徒弟,如今也是杳无音讯。
唉……虽然私下探查风险极大,但为了大公主,为了不负主子所托,只能亲自夜探太子府了。
是夜,月黑风高。一袭黑衣的将臣幽灵般造访了太子府,却意外遭遇了另一个蒙面人。
“你是谁?!”
“你是谁!”
二人隐于暗处,彼此纠缠于一处,互相制约低喝。然后,从对方的眼神和招式中找到了一种熟悉。
疑惑地对视一阵后,二人皆认出了对方。远处闪过了火把。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走!”
出了太子府,及至无人处,一人才狐疑的问:“你是将臣?我以为你早死了。果然祸害遗千年。”
将臣一愣,久违地笑了笑,“我声音都变了你居然还能认出我,看来对我情根深种。”
那人呸了一句,问将臣去太子府的目的。
将臣深知对方的身份,也不隐瞒,“我在寻找贵妃的遗姝,大公主。据可靠情报,大公主很可能被南宫无殇软禁在太子府,但是太子府找不到人。”
对方“咦”了一句,嗤笑道:“你的消息倒是蛮快。你的主子到底死了没有?”
将臣眉间闪过愠怒,又恢复了冰冷的语气:“这么多年你还是耿耿于怀。你少咒我的主子,他活得好好的。”
对方也火上心头,阴阳怪气的说:“若不是因为他,我师妹也不会死得那么惨。当年是谁说会好好保护云烟的?他做到了吗?他怎么不去死?怎么可以活得好好的!”
将臣心里一阵难过,“别再说了,主子现在……连死都不如……若不是为了大公主,只怕早就追随贵妃娘娘一起去了。”
“哼!”对方冷哼一声,又问:“你打算如何救出晶晶?”
“咦?你也知道大公主?”将臣狐疑地看向对方。
对方显得颇不耐烦:“少废话,云烟的孩子现在是我的干女儿,我得救她,总不能让那老妖婆称心如意,我要为云烟报仇!”
将臣心下略安,这才苦着脸说:“我找不出太子府的密室。可惜工御老人死得太早了,要是能拿到太子府当初的设计构造图……”
“那个图,我有!”对方肯定的声音。
“什么?你怎么会有?!”将臣颇为意外。
对方笑道:“哦,可能我没告诉过你,我有两个师傅。我不仅是云烟的师兄,还是工御老人的唯一嫡传弟子。当然有太子府的设计构造图了。”
“这样……不如我们合作?”将臣自然搭住对方的肩,一副好兄弟的热情。
那人推开了他的手臂,嫌弃的说:“都一把老骨头了,你还是和你主子一般的无耻、无赖!”
将臣极不自然地隔着蒙面黑巾摸了摸鼻子,“你到底愿不愿意?”
“好!”对方倒也回答得干脆利落。
二人交头接耳商量了许久,终于定下了救人的章程。
他们一致坏心的决定,既然太子殿下如此喜爱自己的亲妹妹,而老妖婆又如此执着于找出大公主,那么,救出大公主后,少不得让宫里的那位老婆娘背背黑锅了。
经过一番周密的筹谋,三日后,在密室里已经焦虑到一定境界的郑多晶终于迎来了她的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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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郑多晶看到宫孙羽万分兴奋,“这位是……”
“他是你父皇的亲卫,当年在火中救出你、送你到无尘大师那里的将臣。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赶紧走,那母子俩很快就要到了。”宫孙羽一脸兴奋地坏笑。
“……”真是天上下红雨。郑多晶发誓,她第一次见到宫孙羽如此满腹坏水的笑。想来那母子准不会碰到什么好事。能脱离此地,她求之不得。
南宫无殇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认为最安全的密道,只因宫孙羽手中的设计构造图,变得如探囊取物。只因建筑的设计者们永远会为自己多留一条通往外界的、不为人知的密道。
郑多晶一行走后不久,收到消息的上官婉便怒火冲冲的闯入。(当然,这个“消息”是将臣命人拐弯抹角刻意让她的人获知的。甚至连太子府密道的入口都一并附上。)
上官婉见到密室中的奢华装饰,已是怒火中烧。如今室内人已去,想来是太子获知了消息,事先将人转移走了。她万万没料到自己费心费力培养大的儿子在自己背后捅了一刀,截了自己的胡。
居然和他的老子一样,金屋藏娇!
居然爱上了那个贱人的女儿,他的亲妹妹!
糊涂!混账!
上官婉气得乱摔乱砸,仪态尽失。
而收到“消息”的南宫无殇也神色匆匆赶来了。他生怕迟了晶晶就会有危险。然而当他赶到的时候,已经看不到晶晶了。看到的,只是遍地的狼藉,和气急败坏的母后。
太子和自己母亲的矛盾其实由来已久。
母后总是打着爱他的名义,处处制肘自己。父皇病倒了。她牝鸡司晨,把持朝政,明面说为了太子的万世江山做打算,暗里却在满足自己日益膨胀的、变态的野心和私欲。作为一国的太子,甚至连选择女人都没有自由。他的女人,几乎全是母后赐的。然而他对那些女人并没有什么感觉。他心里想的、念念不忘的,始终是那画中的美人,父皇已故的妃子、母后最恨的女人!如今得了个妹妹与云烟一模一样,叫他怎不欢喜?他对郑多晶如珍如宝,当自己眼珠子似的,哪能让母后暗害了去。他以为人已经被母后的人带走了,母后留下来就是为了训斥他的,不免又急又气。
母子二人很快的激烈争吵起来。而上官婉火辣辣的一巴掌,彻底击垮了南宫无殇的理智。
“够了!”南宫无殇猛然一推。
上官婉踉跄退出几步往后仰倒,后脑重重的磕在尖锐的桌角,桌案上摆放着的唯一幸存完好的大花瓶摇摇晃晃跌落下来,正砸在上官婉的头顶。
上官婉闷哼一声,感觉脸上烫烫的,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彻底瘫了下去。
“母后……!”南宫无殇大惊失色,疾步冲过去,抱起上官婉绵软的身子,快步往外冲,焦灼地连声大喊“快传御医!快传御医!”
上官婉做梦也没想到,叱咤大半生的她,会折在自己儿子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