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蓝之岸,天依旧蓝,绿雀尾的草儿依旧被风拂得弯下腰肢。站在青青草地上的那一双白色的绣花鞋,沾了一些些的晨露微湿,她立在那里等今日的夕阳再次沉沉落下。原本纤细的腰肢开始慢慢地浮肿起来,虽然还不大显见。
她躲在天蓝之岸这么久,并不曾与空肆以外的人相见。若不是害喜得厉害,她不会召来贴身的侍婢思缕,那么她在天蓝之岸的消息便也不会走漏了风声吧。其实,这件事并不怪思缕,只是思缕终究是太过年轻了,她来天蓝之岸的时候,也并不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思缕扶着她的手,说道,“花神娘娘,火神带着接您的天兵天将只怕也等不下去了。”
“那就让他们来绑了我走便是了。”她倔强地说道,眸光里却还是掩不住焦急,早就过了她和他约定的时期,他怎么还不来呢。怎么还不来呢。
思缕劝道,“花神娘娘,只怕他们那些粗枝大叶的真的会……娘娘就算不想自己,可总要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吧。娘娘现下不比从前,随意就可跟他们动手,伤了自己事小,若是伤了孩子,我们多不划算阿。”
她终究是心疼这个孩子的,她终究还是因为这个孩子而服软了。
火神见到她的时候,明显有些震惊,道,“凝珀,你怎么圆润了不少。
她的眸光扫过火神带来的车驾,皱了皱眉道,“我不要坐那样的车马,我要金乌来替我拉车。金乌拉车最为稳当。“
火神惊道,“你从前最无所谓车马这样的事儿,常常也是自己来去的。“
她便道,“现在不一样呢。”
火神疑惑道,“有多不一样?”
她便朝着火神招招手,火神俯身靠了过来,她便贴着他的耳畔,语带欣然地说道,“我怀孕了。”火神闻言,眉目挑得老高,她却抬手执着火神的手按在她的腹部道,“听说,她就快会动了,虽然现在还不会动,让你提前感受一下。”
当时的凝珀却并不知道,空肆来了许久,想找个合适的机会给她一个惊喜。却不曾想,他看见的竟然是这么一幕,那时候的他约莫着是受了一场重伤后,脑袋也不好使了。他竟一门心思地认为凝珀是背叛了他,还和这个火神有了孩子。
他疯了一样地冲到他们之间,凝珀先是一愣,喜极而泣的泪水模糊了脸庞,嘴唇颤抖着说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他却质问她道,“你果然还是没有等我,果然还是招惹了别人是么?”
那满心的惊喜,却在他问完那一句话后骤然冷了下来。凝珀只觉得自己的脚下有些不稳,她转身对着火神道,“扶我一下。”火神想要解释什么,她却高声喝道,“别说话,扶我一下!”
火神皱了皱眉,回头对着空肆送了一个抱歉的眼神。其实,这个眼神,火神还不如不送。因为在空肆看来,那根本就是个挑衅的眼神。空肆举剑劈向火神的时候,火神本能地护了一下凝珀,当然他们都没有伤到。
但是在空肆看来,这无疑又是一场秀恩爱的节奏。
空肆问凝珀,道,“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凝珀明明那么深爱着他,日复一日地盼着他,那一刻却那样倔强,倔强伤了他,也伤了自己。她回眸来,竟然果真没有落下一滴委屈的泪水,云淡风轻地笑道,“我是六界第一美女,我怎么可能看上一个魔。我爱的一直都是他,从来没有爱过你。”
空肆那一刻是绝望而崩溃的,她不知道他回到魔族经历了一场生死绝杀。他宁愿抛弃那些冠冕堂皇的丰功伟绩,只想要快点输掉,快点回到天蓝之岸。那时候,所谓魔帝的位置真的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重要。若不是,身为魔君的公子,职责所在,他宁愿永远留在天蓝之外,和凝珀在一起,再不问世上纷争。
空肆费了半生修为筑起了天蓝之岸的结界,又费了半生修为输在了魔族内战的战场之上。他如今没有任何气力,他只想像以前一样靠在凝珀的怀里,那便是最好的将养。可是,这一切在她云淡风轻又决绝的从未爱过之中化作尘埃。
他站在那里,看着凝珀的脸,曾经那样深爱的脸,他说,“你竟然真的从没有爱过。”
凝珀还是皱了眉宇,却依旧笑着问他道,“那你呢。”
凝珀想,哪怕他为她承认一回,承认一回,她便永远在他跟前服软。可是,他却摇头道,“这一场,你玩得还开心么?”他那玩世不恭的神情,却更添了那张绝世容颜的魅力,直教人爱恨不舍,心疼不离。
凝珀脚下踉跄,直接靠在了身后的火神身上,他看见这样的动作,自然是气急败坏。然后,他抬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凝出术法之光,劈了一片茵茵的绿雀尾。凝珀想他果然丝毫不曾珍惜过他们那些快乐的从前,凝珀是那样决绝的姑娘,抬手毁了蓝天之岸。
而虚弱无力的空肆就在凝珀毁尽了蓝天之岸时,无力地漂浮在半空,任由蓝天之岸被焚毁的灰烬飘过他的身侧,他却无力挽救。只是那些美好的曾经,亦随着这些灰烬,一片一片剥落。蓝天之岸终于变成了阴霾积压的万恶之境。
而凝珀重回天族,照料凝珀的自然是火神。他回到魔族,潜心修习术法,也把当年那些轻狂与偏执收起,终究成了魔族之帝。再后来,他听到天族传来凝珀生女的消息,他还是忍不住心疼那场错过。那时候的他想,如果魔族没有内乱,他一直陪在凝珀身边,会不会最终凝珀果真跟他回了魔族。
他想了很久,还是修书一封寄到了天族。他句句恳切,字字真情,他就是想告诉凝珀,他从头到尾都是爱着她,思念着她的。可是,他再也没有收到过凝珀的回信。他等到的是火神抱着凝珀的尸身,在墨海之滨。
他抱着凝珀的时候,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他听见火神说,你怎么不早一些来找她,也不会到了今日这个地步。火神把凝珀最后的一个梦境交给他的时候,他真想死,可他觉得死都便宜了他自己,他就活该承受万年孤独。
后来的他,很想要回自己的女儿。但是,那是凝珀最后的意愿。凝珀希望在女儿成年之前一直留在天族,天族的气息会把他们的女儿养得很好。于是,他一直没有去打搅幻焰的生活,直到幻焰成年后,他开始想要找到凝珀留给他唯一的思念。
这段故事结束的时候,桌上也已是杯盘狼藉的光景。紫瑛看见了那个青年忍不住落下的泪水,和在他自己的杯盏里,一饮而尽,也许便是寂寞的苦酒。紫瑛抬手握着魔帝苍梧空肆的手,问道,“你觉得我的手和娘亲还像么?”
他笑了,却摇头道,“不像,你娘的手打架打得多了,挺粗的。你一定没怎么提剑吧?”
紫瑛回头看着瑾誉,嗔怪道,“你当初老说女孩子拿剑打架怎么怎么不好,你看,我都不像我娘了吧。”
魔帝也看着瑾誉,颇为理解地说道,“幸好你没怎么让她提剑,若是性子和凝珀一样,也是够你受的了。”
瑾誉不置可否地点头,又道,“可怜了这几年火神和风神老为幻焰的身世吵嘴呢。”
“那个老家伙还没和夫人解释清楚么?”空肆惊讶道。
一向情商不大高的公子深,今夜似乎特别感怀,说了一句道,“有一种性子,素来是到了心爱之人面前,有理也说不清了。不说倒还好,越说越乱。久而久之,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魔帝忽然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起身激动地握着公子深,道,“你就是晚生了我几十万年,要不也是称兄道弟的好哥们儿阿。”
公子深退了一步,道,“魔帝陛下,您可是长了我几十万年,我的确不敢称兄,论弟的话倒还显得我老了。其实,论辈分,您是我亲大伯。所以,我们性子相同的话,也没什么特别值得看重的。”
一直还在晕乎的紫瑛,忽然来了一句,道,“那火神是不是缺儿女阿,非得说我是他的女儿。若是当初怕了我娘亲,那后来我娘亲死了,怎么也不解释的呢。就算和风神说不清,总还得和其他人说清吧。”
魔帝空肆遂说道,“那是为了全你娘的颜面。她生前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关于我们之间的事儿,后来她死了,也吩咐火神无论如何守住这个秘密,得等你成人以后再告诉你。至于你成人以后,他为什么没有告诉你,本座也狠稀奇。”
瑾誉笑道,“幻焰的心气特别高,因为一回去找火神,要唤火神为父君。火神说自己并不是她的父君,她因此十分愤恨,便发誓再也不见火神了。所以,即便幻焰成人了,火神也没有机会见到她的。”
“因为你在背后护着她,所以火神才没有机会的吧。”空肆说道。
瑾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叹道,“我的确是有私心,不想让幻焰太早知道她的身世。彼时,我的侍婢斓星发现了幻焰的身世,还曾经勾结魔族,要将幻焰带走,便是我下的旨意,杀了她。我担忧她还太小,不一定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我只是想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她。而且,在天族神魔之女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我也不是狠确定。倘或这一切都浮出水面,我并不能够确定我的天君爷爷会对幻焰做些什么。当然,倘或天君果真对幻焰做了什么,魔帝陛下也必然要发兵征讨,那么神魔大战又是在所难免了。”
“你这个脑子这么好使,不去做天君的话,是挺浪费的。”空肆说着,又笑道,“不过,你有没有兴趣做个魔帝试试看。”
紫瑛闻言,拉了拉瑾誉的衣袖,又道,“父君,你不是在位么?何必叫瑾誉哥哥为难。”
“你方才唤本座什么?”魔帝空肆终究还是因为紫瑛这句父君而激动万分。
紫瑛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遂道,“父君阿,都把过去的事儿清清楚楚地看了一遍了。你自然是我如假包换的父君咯。难道,我们还需要去娘亲面前确认一下么?”
空肆笑道,“本座倒是希望牵着你去她面前确认一下,只是她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我。”
“她等到了,你回了天蓝之岸。她生了我以后,你的信,她也一定看到了。否则,她怎么舍得离开呢。只要你没来,她总是在等不是么?”紫瑛说着这话的时候,她看见那个漂亮的大青年,瞬时间泪流满面。
空肆等这样一句话,等了几万年,终于在自己的女儿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是那样的心痛至极。为何总是让凝珀在等,为何他不肯再多走一步,走到她的身边,其实永远曾经离他们那么近,幸福也是唾手可得。可是为什么,当初要倔强,要错过呢。
这世间,最难得的其实不是两情相悦,而是两情相悦地捧着常相厮守的心,却倔强又任性的错过以后,找不到一种可以解毒的后悔药。他没有找到,他在想凝珀是不是也一样。他忽然觉得狠累,这半生,又有哪一日不是在悔不当初之中度过呢?
空肆终究还是起身,把他们都抛下,独自离去。月光洒在他宝蓝色的长袍之下,那是一种华丽的孤寂,华丽的忧伤,华丽的遗憾。紫瑛想要去追,却被瑾誉拦下,瑾誉说,“他狠需要一个空间和你娘在一起,别去。”
紫瑛抬眸看着瑾誉,道,“如果可以重来,也许他们会很幸福的吧?”
瑾誉点头,然后握着紫瑛的手,道,“所以我从不会对你倔强,因为我怕我的倔强错过你,又伤了你。”
紫瑛弯起唇角,回想起这一路,他果真总是纵着她的百般胡闹。她靠在他的胸膛,道,“那我也不要对你倔强,我就好好的在你的怀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你总是要和我说实话好么?”
瑾誉叹道,“所以你还是气我瞒着你的身世了是么?”
紫瑛点头道,“的确狠生气,但是我怕我一气,就看不清你的心了。果然,今夜你与我父君说的那些,你果真一直都在替我想了那么多。瑾誉哥哥,”
紫瑛喊了一声,夜风也拂得她的声音尤其的柔美,瑾誉问道,“什么?”
“夜深了,我累了。”紫瑛笑着,踮起脚尖,红唇轻轻地吻在瑾誉的唇上,有一点点牡丹花瓣的味道。
然而,那样相拥在一处的人儿,却不知道那一夜的空肆,满脑子都是在天蓝之岸的情景。彼时,凝珀问他,“空肆,你的真身是什么?”
空肆是这样回答道,“我的真身是一只火焰簇成的龙,有人说像幻境一样的龙。”
“哦,这样阿。那将来我们的孩子就叫幻焰好了。”凝珀说道。
空肆不解,如今再想来,原来一切凝珀都计划得那么好。他终于还是恢复了万恶之境原本的样子,这里的蓝天可以如过去他们相爱的时候那么的蓝。将来,若是有一日他也要死去,他就在这里化为虚无,也许可以融入当年的他们一起呼吸过的空气里。
那一夜,除了空肆以外的所有人都睡得很好。紫瑛如愿枕着瑾誉的臂膀入睡,彩嫣和公子深虽是一人一间房,仍然守护着纯洁美好的小爱情。但彩嫣却是听着公子深的手指敲着墙壁的声音入睡的,那旋律美得心碎。
当蓝天之岸的晨曦洒在他们的窗前的时候,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望着天空感叹。空肆站在他们跟前,笑吟吟地奉上亲手做的早餐。那是紫瑛第一次吃父君做的早餐,虽然觉得这手艺不如瑾誉的,但是还是很给面子的吃了个干净。
紫瑛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再待在这里一些时日,然而空肆却下了逐客令,道,“吃完这一顿,便都跟我回魔族的墨海吧。”
紫瑛惊诧道,“为什么阿,这里挺好的。”
“这里要留给你娘亲,你还是需要跟我回去认祖归宗的。”空肆说道。
紫瑛吐了吐舌头,道,“魔族也讲究这个么?”
“从前也不怎么讲究,自从有了你,就开始讲究了。”空肆说道。
紫瑛又问,“为什么,有了我就讲究了呢?”
空肆便说,“你要嫁的是天族的太子阿,本座不能让天君那个老头看笑话,以为我们魔族没有礼教。”
“你确定天君能够同意这桩婚事么?”紫瑛有些将信将疑地望着空肆。
空肆笑道,“他可以不答应阿,可看看他还要不要那张老脸。其实,当年天君为什么不同意凝珀嫁给我之前的那个魔帝呢。因为天君喜欢凝珀阿,可是凝珀不喜欢天君,凝珀喜欢我阿。凝珀就和我躲在天蓝之岸有了你。你想想看,若是当初未婚先孕的是旁的神女,以天君的破脾气,就那么草草了事了么?“
瑾誉倒是颇为赞同空肆的说话,默默地点点头,一旁的公子深低低在瑾誉耳畔道,“殿下,你这么卖你爷爷,就不怕他知道么?”
“不怕,他最近老的厉害,耳朵也不好使了。其实,他好像还比魔帝老几万岁。”瑾誉自以为说得很小声,无奈空肆耳朵尖,咳了咳以引起关注,郑重地说道,“是老了十三万岁好么,其实算起来,我比凝珀还小几万岁阿。”
紫瑛笑道,“原来父君和娘亲是姐弟恋阿。”
空肆点点头,然而却不知怎地忽然冒出一个尖细的女声,分贝颇高,道,“谁跟谁是姐弟恋阿,我怎么不知道。”
空肆听到这个声音,原本庄严的品相,一下子变得贼眉鼠眼起来。他拉了拉紫瑛,又觉得不对,忽然又看了看瑾誉道,“你先稳住我女儿。”
瑾誉不解,可是空肆已经急匆匆地跑出去迎接了。公子深只好当起了解说员,尽责地说道,“听这个声音,应该是魔妃到了。”
“魔妃?!”紫瑛,瑾誉,彩嫣三人不约而同地问道。
紫瑛还激动地说道,“他不是说最爱我娘亲么,怎么还能再娶一个魔妃呢?”
公子深便又说,“他的确是最爱花神娘娘的,但是他也没说只爱花神娘娘的阿。”
“可是我娘亲到死都只爱他一个阿!”紫瑛颇替她亲娘受伤。
公子深却笑道,“呵呵,没关系的,回头等魔帝也羽化了,自然就能见到花神娘娘了。那到时候花神娘娘爱怎么罚都行的。”
彩嫣闻言,十分不悦,揪起公子深一把头发,道,“倘或我先死了,你是不是也这么对我呢?”
公子深连忙摆手道,“当然不会,你怎么能比我先死呢。我老了你几万年,白老的么,一定是我先死。我死了以后,你可劲找喜欢的,白面的,黑面的,清瘦的,强壮的,哪一款你都试试看,试到满意为止。”
“你这么大方?”彩嫣问道。
公子深笑道,“没什么,我死都死了也看不见了,随便你折腾。回头你死了,只当不认识我就是了。没理由再祸害一次是吧。”
“这么说,你是觉得我很难伺候咯?”彩嫣咬牙切齿地说道。
公子深又连忙摇头,道,“不是,你可好伺候了。可是,我现在得先去伺候一下这位魔妃,她是当真难伺候。”
瑾誉便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方才魔帝和凝珀的故事还记得吧,里头是不是有个思缕阿。就是她咯。”公子深说道。
紫瑛惊道,“这什么桥段,宫斗么?贴身婢女上位,我娘是不是她给害死的。”
公子深连忙摇手,道,“那可不是,思缕对花神娘娘可忠心了。她选择嫁给魔帝,也是想要替花神娘娘好生照顾着魔帝。当然,她有没有真的喜欢魔帝,那我就不知道了。但是,这几年亏的有了她,魔帝的后宫才算安分一些。我同瑾誉殿下要回绿惜,也是为了献给她,让她处置阿。”
紫瑛闻言,惊道,“你这么说,果然是个厉害角色。但是,我父君的后宫到底有多少人阿?”
公子深便道,“那要看你问男的,女的了。如果问个总共的话,男的三千,女的三千,一共六千佳丽。还剩的一千是分不清男女的那种,你懂得。”
紫瑛抚额道,“为什么会这样。”
公子深已经走远,飘来一句,“情伤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