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钱丢在丹的父亲怀里,我逃也似的离开了丹的家,直到上了车都没有平复内心的愧疚和恐惧,呼吸依然凌乱着。周亚迪歪着头看着车外,一直没理我。周亚迪是这一带的毒枭,他有多少钱我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帮助丹这样的家庭根本就是九牛一毛,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吝啬。他还是监狱里那个呼风唤雨的迪哥吗?还是那个站在高处对我说“我是这里的国王”的那个周亚迪吗?我不由得鄙夷地斜眼打量了一下他,微微地“嗤”了一声。
周亚迪看着车窗外大片的罂粟田,嘴角微微地上仰,满目的陶醉,似乎根本没有留意我。正当我沮丧时,他突然说:“我是很有钱,我拔根汗毛就能让他们一家从此锦衣玉食,但我不能那么做。”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依然对着外面,就连表情都没有变过,“规矩就是规矩,他的确跟过我,但他也背叛了我,如果不是鹏哥,可能死的就是我,如果我以德报怨,以后人人都像他那样,我恐怕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说到这儿,他转过头看着我说,“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欣赏你的简单?”
我点点头。
他说:“你的简单在我这里可以发挥最大的长处,所以我说我们两个合作,天下无敌,如果你只身一人在外面混……头些年混成什么样你应该比我清楚,要知道,你这个岁数的年轻人,这个时候应该是在迪斯科舞厅里喝酒泡妞的,你呢?命都差点儿丢过几次了。”
他的话真切地触到了我某些脆弱的神经,这种感觉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我身体无力地往后靠去,把头枕在座椅的头枕上,一抬眼正好看到车内后视镜里自己的脸,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的是我的轮廓,陌生的,是我的眼睛。
车子在一片罂粟田边停下。下了车之后,我不再觉得罂粟花海有多么惊艳了。在这里的人眼里,这些植物上开的不是花,而是钱。而在我眼里,这些植物上结的是丹的父母和妻子眼里的绝望和麻木,还有他们的血和生命。
我跟着周亚迪走下田埂,田间有几个形容枯槁、面容黎黑的农民正在劳作。他们见到周亚迪并没有什么反应,看到周亚迪的手下反而露出畏惧的神色,忙停下手中的活儿,冲刚才与我交手的那个司机行礼。我想大概是他们从前没见过周亚迪的缘故吧,就连胡经都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周亚迪。
以前在资料片上见过的种植鸦片的场景,就这么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我问周亚迪:“这东西,他们能卖多少钱?”
周亚迪伸出一根手指说:“一百。”
“人民币?”
“不,美元。”
“一克一百美元?那这里面还有利润吗?”我喃喃自语。我记得成品的海洛因在市面上也不值这个价。
“不,一公斤。”周亚迪说着,又补充道,“一公斤一百美元。”
我粗略算了一下,一克连一元人民币都不到,不禁疑惑:“那他们每年能有多少收入?”
周亚迪笑笑说:“我刚才让你交给丹父母的钱,是他们将近两年的收入。”他拍拍我的肩膀朝前走去。
我呆呆地站在罂粟田边,看着周亚迪像个关心百姓疾苦的圣人一般,仔细查看着田里庄稼的长势,时而与劳作的农民攀谈两句,时而双手叉腰面对着花海指点江山,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难辨其中滋味。我不知道眼前这片罂粟田每年能制造出多少毒品,又有多少销往国内,我也不知道每年有多少像丹一样的家庭被这片花海毁灭,我只知道我不能让这些魔鬼一般的毒品流向我的祖国,去侵蚀我的亲人和朋友的和灵魂。
突然,我为自己的使命感到由衷的幸运和骄傲。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看到这一切,该是怎样的无助?我抬起头朝东北方向望去,我的目光被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阻挡。那是祖国的方向,是家的方向。那座山挡住了我的目光,我势必得化作一座山,挡住这股毒流。
“想家了?”周亚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我强按住被识破后内心的慌乱,说:“自从跑路出来,好久没有这样自在过了,这里的景色真漂亮。”
周亚迪笑笑,轻轻一跃迈上田埂,向我伸出手,示意要拉我上去。我伸过手,他猛地把我拽上去,一手搭着我的肩膀,一手掠过面前这一眼望不到边的花海说:“这都是我们的。”他的眼中满是骄傲,再想起他在监狱中说自己是这里的国王,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抽鸦片的烟农不止丹一家,不夸张地说,这里每一个烟农都抽,鸦片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唯一理由,可以换来食物和衣服,也给了他们精神上的慰藉,除此之外他们无路可走。”
他这番话中的信息是我刚才就预料到的,看到那些农民们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流着鼻涕在田间劳作我就猜出分了。但是我能说什么呢?现在的我连给丹的父母多一些钱的资本都没有,更不要提去扭转这个现状。金三角种植鸦片的历史已经上百年了,三个国家对此都无能为力,又岂是我能改变的?我暗自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周亚迪又说:“看得出你对这个生意不是很感兴趣。”
我苦笑了一下,说:“迪哥,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一个跑路到这里又闯了祸的人,本来以为下半辈子就要在牢里过了,遇到你才能站在这里,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生意的事我不懂,但是我这条命是你的。”
周亚迪笑着摇摇头,说:“所以说对自由的渴望能让人豪气干云,一旦真的获得自由,反倒开始懦弱了。我认识的秦川不是这样的人。”
我疑惑地扭头看他,说:“我不明白。”
周亚迪说:“我跟你说过,我干的事,和缉毒警差不多,记得吗?”
我想了想,点点头说:“嗯,记得,但是我也不明白,难道你是……”
“哈哈哈。”周亚迪仰头大笑起来,说,“你刚才看的那个方向是中国,我的父亲就是从中国来的,就算后来入了外籍,他也从来都当自己是中国人,他的规矩就是一点儿货都不往中国发。”
联想到那天胡经说的话,我突然对他们之间的恩怨摸出点儿头绪来。关键的问题是:我到底该不该完全信任周亚迪的话?
他望向远处的群山,叹了口气,说:“我父亲的这一规矩起初很得人心,因为几个大佬大多都跟中国有各种各样的渊源。我们的货是什么东西,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
我说:“你是说因为他们都是中国人,所以他们都不愿意毒品流入中国?”
周亚迪摇摇头说:“表面上是的。我觉得只是利益的问题,那时候中国没有对外开放,内部也都很紧张,你家里做顿什么饭隔壁邻居都知道,不要提吸毒了。这里也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把货发过去,所以这规则摆在那里而已,可有可无。无非大家做了那么多恶事,给自己找的一种自我安慰吧。现在不一样了,中国一开放,所有人都心动了。你要知道,那可是全球最大的市场,当然,也包括我们的产品。”他找了一片稍微干燥的草甸子坐了下来,并示意我坐过去。
我回头见他的两个手下和苏莉亚都很自觉地与我们保持着距离,于是坐到他旁边,继续听他说:“而且这个市场离我们那么近,地形又那么复杂,简直就是机会。所以很多人坐不住了,要打破这个规则。但是我父亲不同意,呵呵,他真是个老顽固,不过这也是我崇拜他的原因。”
我说:“那天我听胡经说……迪哥,节哀。”
“父亲是被他们害死的。”周亚迪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难过,过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他一直很保护我,从小就送我到外国生活,他不想我再干这行,不想我跟这里有丝毫的关系。四年前,一些人开始挑战那条规则,父亲怕有人动我,就找了最可靠的人来冒充是自己的儿子,也顺便协助他做事。”
我恍然大悟,说:“那个人就是鹏哥?”
周亚迪点点头。
他这么一说,顿时解开了我心里很多谜团。我之前最大的疑问就是上级为什么认定周亚迪是目标人物,换作是我,他也是最好的人选。那么我是否可以相信他说的话?看起来他的确很崇拜他的父亲,并打算坚持他父亲所坚持的规则:不往中国发货。
看来上级是了解这里的内斗和纷争的。我庆幸自己一直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程建邦说得对,在最危机最孤独最绝望的时候,只有相信组织、相信上级才是正确的选择。
4
我挺起胸脯说:“迪哥你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周亚迪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你呀,就是太年轻,我就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刚才不就是怕这里的货发到你的国家,危害你的亲人和朋友吗?现在放心了?”
我揉了揉鼻子,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说:“父亲是被他们害死的,他们现在的目标就是我,之前我没有准备好,所以只能去监狱里躲一段时间。现在我准备好了,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跟着我干,不然心不甘情不愿的也干不了什么事,所以我说我做的事,其实和缉毒警差不多。他们对毒品只是防,并不能从根本上掐断,因为这里牵扯太多利益集团的利益了,有政府的、军方的,还有各路诸侯的,错综复杂,而且这里有十万佤族人靠这个生活,你怎么掐?”
我不知道周亚迪叫我出来,是不是就是为了说服我。我想他的确很了解我,如果我真的如我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个跑路到此的逃犯,那么我一定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为了这个看似崇高的事业抛头颅洒热血,他也的确是值得尊敬的一个人。可惜我已向国旗宣誓,我的灵魂里,早已刻上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一个值得我骄傲和为之付出一切的印记。
只是,我开始担心,如果有一天他成为我此次任务中必须要处决的人,那么,我是否还会下得了手。毕竟,他是个毒枭,就算他所谓的货不销往中国,也会销往别处,谁能保证那些货不会辗转又倒运到中国呢?但这些不是我要跟他讨论的话题,不是一个逃犯应该讨论的话题。
罪恶始终是罪恶,不论它披上怎样的外衣,背负怎样的使命都改变不了它的本质。我挺起胸,崇拜地看着他说:“我听你的。”
他脸上并没有流露出特别的喜悦,说:“我知道,所以我才会和你说这些。”
我想了想,问道:“丹,是被他们收买的吗?”
周亚迪说:“准确地说,是威胁,这只能怪他不信任我,或者说他不信任鹏哥。如果他一开始就跟鹏哥说清楚,我们会有办法帮他解决掉那些麻烦的。所以信任真的是不容易做到,所以我喜欢简单的人。”
我仔细想了一下,如果换作我是丹会我会怎么做?如果有人用我的家人威胁我,要我背叛我的组织,那我当然毫不犹豫地和上面说明情况,我坚信他们会帮我解决掉一切。如果,只是让我背叛一个唯利是图的毒枭,恐怕我也会踏上丹的那条路。这个道理我想周亚迪应该不会不懂,又或者,他真的把自己当做这个行业内高尚的精神领袖。的确,他和他父亲所坚持的规则是充满了热血的民族主义,可惜,是狭隘的。
周亚迪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说:“回吧,你也可以出院了,我给你找了个新的住处。”
我说:“那我什么时候开始做事?”
周亚迪笑笑说:“过两天我去开会,就是说要不要把货往中国运的事儿。如果我失败了,那我们可又得放一个大假了,到时候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我心说,别啊,你给我放假满世界游山玩水去了,我的任务怎么办?我说:“失败了,他们会怎么样?”
“那我就无能为力了,除非我找到更大更好的市场。”周亚迪停了一下,才说,“那基本不可能。”
一时间我又不知所措了,心不在焉地跟着周亚迪上了车。我想周亚迪根本没有把握阻止其他人把大宗毒品运往中国,不然我根本不会接到这样的任务。中国市场对他们而言是势在必得的,如果是我,我也找不到一个放弃如此之大的市场的理由。巨大的利益下,连他们所在国家的军方和政界都参与,一旦进入中国,会有更多的利益集团加入其中,如此一来也意味着金三角势力将滚雪球一般扩大。
想到这里,我问他:“那我们该怎么做?”我很想知道周亚迪对那条规则的遵守是仅限于自己,还是要坚决支持,从而让这条规则可以在整个金三角通行。
周亚迪说:“如果阻止不了他们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不够强大,所以人家才不把我们的话当回事儿。要想不被人踩在脚下,想有人听你的话,那就先强大起来,就像你在监狱里一样,一开始谁都想动你,你亮出你的实力后,还有人敢靠近你吗?”他不等我说什么,突然话锋一转说,“对了,苏莉亚还算细心吧?”
我一时没转过弯来,愣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走在我身后的苏莉亚,她垂着睫毛微微地笑。我忙连连点头说:“细,细。”
周亚迪扑哧一下乐了,摇着头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再言语。
车子驶到寨子边上一座小楼边停了下来,周亚迪说:“你暂时住在这里,比较安全,苏莉亚也在这照顾你。”
我打量着眼前这小楼,三层砖瓦结构。我随口说:“真不用了,我已经好了,不需要人照顾了。”
周亚迪目光越过我看着苏莉亚。我一转头,看到她依然垂着睫毛,脸上始终挂着的微笑不见了。周亚迪说:“怎么?不需要我们苏莉亚了?”
我忙说:“不是不是,我是个男人,也不太方便。”
周亚迪略一沉思,凑到我耳边轻声说:“别人我信不过,她对这里比较熟,相信我。”
我拒绝苏莉亚跟在我身边,最重要的原因是怕万一程建邦来找我时不方便。根据我的估计,没有意外的话,他应该与我接头了。但周亚迪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就没有理由再拒绝,只好点点头。
眼前这栋楼看起来很破旧,而且底下两层是空着的,周亚迪说是因为太潮了住不得人,三层上的房间都布置好了,所需的东西一应俱全。周亚迪临走前,叫过那个在丹的家里跟我交过手的司机,对着我说:“你们两个是不是表个态?”
这司机倒是满脸的憨厚,抓了抓头伸出手说:“秦哥对不起。”
我伸出手握了握,点点头。
周亚迪指了指手腕上的手表说:“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好好休息。”
我突然想起阿来,于是问:“阿来呢?”
周亚迪说:“你放心吧,一会儿我派人送他过来。”说完带着两个手下下了楼。
苏莉亚帮我整理好卧具,又倒了杯水,从包里拿出药分好给我做了个吃药的动作。然后指了指楼梯对面的房间,示意我她住在那里,轻轻关上门走了。我听着她的脚步声判断她回了自己的房间后,伸了个懒腰,将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于是打开窗户,楼下是一片空地,紧靠着墙边停着一辆小货车。车斗上盖着一层帆布,看起来装得满满的不知道是什么货物,散发出一阵阵奇怪的味道。我正要关窗户,就听到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我习惯性背靠着墙站到门边,接着就是咚咚的敲门声。
“秦哥,老板让我送东西给你。”门外传来周亚迪司机的声音。
我倚在墙边将门打开,那个司机刚一进屋子,我就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把手枪。我伸手扼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扭,另一只手攥成拳头照着他的太阳穴就抡去。他撇着脸说:“秦哥,秦哥,老板让我给你把枪。”
我收起拳头接过来看了一眼,果然关着保险,才松开他的手腕说:“不好意思,我有点儿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