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宋国旧例, 元日大朝会过后,便是天子设宴宴请百官。
而这一年,为了鼓励青年将领, 开出先例在正月初十这天另设酒宴宴请定州城的青年将领。
这样的宴会虽是第一次设, 但是大家为免出差错, 都是按照朝会的礼仪规程来, 在仪表仪容上都比往日要讲究些。
积了几日的雪后, 定州王宫中到了一年最好看的时候,除了行人较多的几条路铲开了雪,其他地方均是一片雪白。白雪映着红色的青色的宫墙, 让人看到这宫里的纯净和如梦似幻的美。
冷越身穿一身白色锦袍,外披深红色斗篷, 走在定州王宫中, 他抬头看看这四处的精致, 长叹一声,口中呼出着热气瞬间便凝成一团氤氲。
吴笳这才发现此时的冷越与夏日校场上暴晒着的他相比, 简直就像蝉脱壳一般,出脱得白嫩干净,在这雪景里更是显得面容如玉,光洁温润。
吴笳在冷越旁边走着,时不时转过脸去看冷越, 很想伸出手在他脸上捏一把, 但又迫于身后跟了好些将领, 得注意言行。
孙叔言挨在冷越的另一边, 他脸上的笑一路上没消下去过, 步子也迈得快,恨不得早些走完这一段路。
冷越想不到孙叔言今日也在邀请之列, 校尉级别的一共只有三人在邀请名单内,另两个是在襄城战场上都立过战功的。冷越心道:“看他高兴成这样,难不成他以为他是大王单列出来的?”
众人进了纯和殿后,分两侧按官职高低依次排开,冷越在靠中间的第一排,而孙叔言被安排在后排,席间冷越偶尔看向孙叔言时,均见他面带喜色。
罗稳到场后,也只是与众人说些场面话,对这次宴会并没有什么太多想说的,似乎他也是被安排过来走个过场的。
几巡酒后,宴会便散了。
冷越起身时,看到孙叔言伏在案几上,走过去推了推他,发现他已经睡死了,便想蹲下身去将他扶起来。
一宫人急匆匆地走向冷越。
冷越抬头一看这宫人,脸又瘦又黑,像是在哪儿见过,但又不像常在罗稳身边当差的。
“冷将军先回去吧,这天寒地冻的,出宫要走这么远的路,两人都容易摔到。大过年的不比往日,咱当差的这些都是预备下的,待会儿给他灌点醒酒汤下去,又解酒又驱寒,要是还醒不来,自然有人照料着给送回去。”
那宫人不紧不慢地给冷越说了许多,冷越想到要是真喝太多了,这么直接扛回去的确会受寒,便也只好自己先走了。
入夜后,定州城里又开始飘起了雪。
冷越生着炭火,独自在屋里坐着,听着大雪压枝窣窣坠落的声音,迟迟没有睡意。
李恒搬走后,原在这院子里做杂事的张老汉也跟着李恒一起过去了,冷越又回到了一人一马相依过活的日子了。
冷越回想着白天与吴笳相见时得情景,开始设想着吴笳回到家后会做些什么事,想着想着,他总觉得屋子里有些闷闷的,便开了门站在门口看雪。
雪花飘飘洒洒不停地进入到这片昏黄的灯光中,明明寒意沁骨,但在这昏黄灯光里飞舞的雪花却给人暖意。
突然,几声重重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吴笳来了,冷越听着这敲门声就知道是他。
吴笳头戴斗笠,手中提着酒壶,冷越一开院门,他就直接大步跨入院中。
“白天大王话也没几句,随便让大家意思意思,喝得好不痛快,咱们接着喝,喝酒不喝透,不舒服。”吴笳边走边说道。
冷越听到吴笳说的那句“不舒服”,又是抿嘴一笑。
“一年难得几回这样的景致,你一来,全破坏了。”冷越抬头向着飘雪的天空叹道。
“破坏?难道我是股黑旋风能把雪全刮走不成,少啰嗦,你不喝我自己喝。”
吴笳进了屋,在炭盆前坐着,摊开手掌伸到炭火上方。
那双手冻得通红,关节微微曲着,好像已经冻得僵掉了。冷越伸出一只手覆在吴笳手背上,轻轻地抓着他的手指。
吴笳感觉到冷越手心的温热,生怕自己的手冷到冷越了,便将手指从冷越掌心里抽了出来,将手放得离炭火近了些。
冷越取来了酒樽温酒,笑话吴笳道:“我看你能喝多少,你每次都是自以为自己海量,没一会儿醉得像头猪一样,任人宰割……”
“说啥呢?上次在固陵那是因为我太累了。”
“我就只说你醉酒,你醉酒的次数还多着呢,怎么马上就想到固陵去了?”冷越别有意味地看着吴笳,语气又暧昧了些,“难道是因为那次直击五脏六腑,刻骨铭心,让你格外……不舒服?”
“冷越!”面对冷越得寸进尺的调侃,吴笳只好将声音提高了些,但随后又和颜悦色起来。
冷越知道吴笳这是想到了他们打的赌,吴笳要是发火了,他就得拿着他那奶娃枕头绕着定州城走一圈。
冷越舀着酒,被酒香薰得有些迷迷糊糊,突然间感觉这样的与吴笳雪夜里对坐的情形好像从前有过,他像是到了自己的回忆或是梦境中。
“你该回去了。”冷越催促道。
吴笳“嗯”地应了一声。
冷越想起吴笳在去长岳救援的前一晚,迟迟不肯回家,硬说是有话要和他说,后来又一直没说了,便装出随口一提的语气问了吴笳。
他原以为吴笳要装糊涂说不记得了,或者真的不记得了。
没想到吴笳极认真地看着他,道:“我是想告诉你,我不想回去,我以后也不想回去,想一直在这里。”
“哟,不是说记性不好吗,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冷越调侃道。
“第二天就去长岳了,想着要是死在长岳了,就没机会对你说了,后来去襄城也是,生怕你会听不到了。”
吴笳说这些话的声音很小,可冷越听得格外清楚,他抬起头,看向吴笳的眼睛,看着吴笳眼珠上映出的火光,心里感动得有些恍恍惚惚。
吴笳看到冷越本是笑着的,听了自己这一番告白笑容全消失了,顿时有些失落,便别过头看着那盆快熄灭的炭火。
“那你现在呢?想回去不?”冷越说着,伸手抓住了吴笳的手。
吴笳看着冷越,好久没说话。
冷越起身,一手将吴笳拉起来,一手在他脸上拍了拍,道:“你还是回去吧,你带着孝呢,回头又要怪我勾引你。”
吴笳点点头,手伸到冷越背后,将他朝自己搂了搂。
“我送你出去。”冷越将吴笳推开了些,笑着看着吴笳。
两人踩在雪里发出着嘎吱嘎吱的声音,冷越听着,心里从未有过这样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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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午后,原孙叔言手下的一叫钟涟的将士来找冷越。
“冷将军,我们老大昨晚歇你这儿了?”那钟涟走得急,说句话喘个不停。
“没啊,你找不着他?”冷越一听钟涟这么问,想着这定是孙叔言昨天一直都没回去。
钟涟皱眉道:“奇怪了,大正月的能去哪了,我看他家里冷冷清清,灶里的灰都是冷的。我想喊他今天上我家里吃饭,饭菜都预备上了。”
冷越想到昨天那宫人明明说会将孙叔言送回来,怎么今天这个时候了还不见人回来,事情着实有些古怪了。
“你先回去吧,晚点我托人打听打听,看他是不是昨天进了宫一直没回来。”冷越先将钟涟给打发了回去。
冷越又仔细回想了昨日宴会上的细节,心想:“大家都没喝醉,怎么就他一个人喝醉了,平日里他和他那帮弟兄经常喝酒也不见他喝醉,而且还是不声不响直接就倒下去了,推都推不醒,他这难道是生了什么病,沾不得酒?”
冷越再仔细想想事情的始末,觉得更古怪了,孙叔言本不应该在邀请之列,结果偏偏就他喝醉了,难道这是谁想借着这个机会害孙叔言?
冷越越想越不放心,当下就来到王宫的西角门,找到原来自己的部下常九。
常九的伯父是王宫里的侍卫总管,担心常九死在战场上,便通过关系将常九要了过去做侍卫。
冷越将事情向常九说了,让他上纯和殿去打听,看昨晚孙叔言到底有没有人送他出宫。之后又来到他们平时出宫的南门打听,负责把守的人都说不见孙叔言出来。
到了酉时,冷越再去西角门找常九。
常九道:“我托人去问过了,说是昨晚没人送孙校尉出去,纯和殿负责收拾樽俎的人说,他看到孙校尉一直趴着睡,后来被两人扶了出去就没回来了,许是自己出宫去了。”
“我都问过了,都说不见他出宫,人可能还在宫里。”冷越道。
“您先不急,我再托人打听着,人要是在宫里早晚能找到,一有消息,我托人带信过来。”常九道。
冷越重复想着事情的始末,脑中浮现出进宫赴宴时孙叔言开心的样子,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悲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