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珺来约她, 陈似锦是已经做好了开导她,出主意的准备,连在二人谈话间偶尔的沉默间隙也不肯放过, 在脑子里打着腹稿, 谁料越往后头, 管珺越不肯再提这些了, 她似乎的确是来见陈似锦的, 来杭大玩的,脸上的笑意比最初见到时深了些,只是在偶尔, 陈似锦依然能发现她脸上带着的落寞。
分别之时,管珺说:“你什么时候回家?”
陈似锦忙说:“我一个人可以回去的, 坐地铁然后转下公交就可以到了。”
管珺笑:“不单单是为了送你, 我也想换个环境, 好好思考下,你知道在这样的情况, 我无论回娘家还是依旧住在姜家,总是会莫名惹上一身的气,既然想要离开了,总要想想以后要走的路。”
陈似锦的脸色便有些尴尬了,她挠着头说:“沙平也没什么地方好玩的, 杭城的景致那里一个都没有占到。”
管珺有些奇怪:“怎么会, 我记得你们那儿种了很大的一片的桃树林?”
“现在桃花也谢了, 没什么好看的。”陈似锦又想着借口, “那里大的商场也就只有两三家, 而且有一家很老了,没有这里的整洁, 我怕你不习惯。”
“我又不是为了去玩得,况且,你可以陪我聊天啊,和你聊天很舒服呢,而且我们很久没有合作歌曲了吧?刚好我这里有个广告商的邀约,我们可以用一个暑假的时间来录制。”管珺说着不由得舒心一笑,她自己大约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过惬意了,坐在农家的院子里,泡杯茶,手里拿着纸和笔,和朋友一块儿谈谈创作,晚间睡觉时,可以嗅到晒了一天的被子上除了太阳的味道外还有稻谷的香气。
“我……我家,”陈似锦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我家要拆迁了,暑假回去也要搬出去住了,可能真的不方便。”
管珺眼睛就亮起来了:“那正好,我们可以租一个别墅,或者山上的小院子,喝喝茶,弹弹琴,唱唱歌,这样的日子我想想也觉得惬意。”顿了顿,又补充说,“刚好,我有个朋友在那儿有这样的一个度假场所,我们可以去那里住,等暑假结束了,你们继续住那儿也没有关系,反正是我朋友的地方,也不用花钱。”
朋友只是托辞而已,管珺不过是想到了陈似锦的家境,虽然平时里只在谈话时带起过一些,但也能依稀记得她家境不好。至于到底有多不好,管珺是没有确切的概念的。况且陈似锦这人,平日里也很懂得拾掇自己,在见到她之前或许管珺还有想过贫穷的时,但见到了陈似锦,别彻底把这个印象给抛开了。不过到底自己这是一时起意,没道理再让陈似锦出这笔冤枉钱。
陈似锦难堪地说:“还是算了吧,太麻烦了。”
管珺说:“那好,但我先前已经说了要送你回家……”
“不用了。”陈似锦说,回家后她会看到什么?三间平房,围起了一个不怎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半养着鸡崽子,另一半被开垦做了小田,种着几茬葱花,青菜和萝卜,中间只有一道歪歪扭扭的道让人走。
三间平房,一间厨房,一间卫生间,另一间是母女两的房间。每个房间都是满满当当的,管珺去了,连坐下喝口水的地方都没有。这样的地方,怎么可以带她去?
陈似锦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小声说了句:“以后再见吧。”便飞快地跑了,唯恐管珺又说了别的话,让她难受。
管珺愣愣地望着她,她不知道方才说的话里是哪儿得罪了陈似锦。生长在富贵人家的管珺,对贫困的最直观印象是来自每年感动中国对山村各种各样的人物的报道,她咂舌之余也每年都在往那儿捐钱捐物。但在她看来,那儿交通不便的教育也不发达,贫苦落后也是情有可原的,但一个生活在东边几乎靠海的大都市里的姑娘,会玩直播,玩音乐,能上得了985的大学,她的家庭即使有经济困难,也困难不到哪儿去,至多只是在平均线以下,还达不到贫困的地步。
又或许,她也只是因为听说自己要去她们家而被吓坏了,这些日子也缠她缠得有些紧了,即使累了烦了也情有可原吧。管珺这样安慰着自己。
本来还算好的心情,被管珺最后几番好,都闹没了。陈似锦一个人走回宿舍的道路上,拿着管珺买的一支冰淇凌,内心是满满的歉意。她这样着急地拒绝,管珺应该会想歪的吧。可即使她果真想歪了,陈似锦也毫无办法,或许管珺不会嫌弃家里那邋遢的样子,但陈似锦自认为自己还不能做到如此坦然,况且家中还有一个妈妈在,只怕到了最后,连和管珺做朋友都做不成了。
次日,陈似锦收拾好了宿舍的行李,拎着一只行李包,肩上背着书包就踏上了回家的路。她的留宿申请已经交了,等把家中的事情安顿下来,就可以返校了。
结果,陈似锦才出了宿舍楼,就见到姜辙遥遥地站在那儿和一个老师在说话,他并没有注意到陈似锦,大约是有些事情在商量,那位老师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倒是姜辙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拧着眉毛听着。
陈似锦并不想惊动他,低眉顺眼地就换了条道走了。
虽然同在一个市里,但大城市的交通实在令人发指,地铁之所以招人青睐,是因为它一条路到底,不会堵车。但也有不好额地方,到底是在地下,通风都靠电力,况且一节车厢里塞了这么多人,气息难免难闻。而公交车不仅人多,驾驶也不大平稳,在路时停时走的,偶尔再来两个急刹车,满车的人都是怨声道载。
陈似锦自诩也是个会坐车的人,但每次回家,四十多分钟的地铁再加上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也让她害怕起来。才刚一下车,就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企图让已经开始涨得犯晕的脑袋舒服一下,结果旁边路过的人一口痰吐下来,陈似锦只能紧紧地闭上了嘴巴,低着头忙走开了。
从这里到陈家村,可以叫一辆三蹦子,也只要十块钱就好了,讲讲价,八块也是肯载的。陈似锦刚好和一辆三蹦子说好了价格,坐上去后,姜辙的电话就进来了。
陈似锦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电话那头姜辙也没有生气,像是随口的闲聊:“走了?”
“嗯,快到家了。”
“好。”
姜辙在那边不说话了,只有浅浅的呼吸声扑在了话筒里,传到陈似锦的耳朵中,绵绵悠长,她不觉也放慢了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的呼吸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同步了,缠绵着,是从所未有的亲近。
陈似锦皱了皱眉头,说:“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挂电话了,我也快要到家了。”
“陈似锦,”姜辙终于出了声音,他问,“你确定你一个人可以吗?”
陈似锦不自觉地捏紧了握着手机的手,冷笑了一下,说:“这么多年了,我不也是一个人过来了吗?我谁也没有靠过,一个人,也可以的。”
“一个人去面对其他的四家人,其中随随便便的一家人也比你家多,到时候,倘若对方不肯和和气气地说话,打算动手,你选择怎么办?报警?这种事情,警察来个一两次能管住吗?”姜辙的话说得不疾不徐,“还有,你的钱够吗?杭城房子的月租你承担得起吗?一旦离开了家里,住到城里去,恐怕你妈妈一个月的生活费都会是你的两倍吧?这笔钱,你负担得起吗?”
陈似锦的唇线抿出了一个倔强的弧线,她死死地盯着路旁出现的一栋三层高的民房,咬着牙说:“我无论撑不撑得过来都会撑过来,不然,我靠谁?靠你吗?”
师傅猛地一踩刹车,三蹦子咣当一声停在了民房旁,陈似锦才想挂了电话,便听到那头姜辙轻叹了一句:“或许,可以呢?”
陈似锦想也没多想,直接把电话给挂了,付了钱后,便拎着行囊下了车。村口总有些大妈大婶抱着几个娃娃聚着讲闲话,蓦然见到村子来了一辆外来的车辆,立刻惊讶地看了过来,见着是陈似锦,立刻便头对头凑在了一块儿,只是这一会儿的功夫,能把人的祖宗十八代都挖了出来。
陈似锦也不和她们打招呼,直直往家里走去,姜辙话中的深意,她没有这样的闲心去思考,也不愿去思考。他那样的人,能有什么样的好心?或许换作几个月前,陈似锦还会相信他,觉得万分不好意思,但经过那一遭的车祸,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姜辙从前笑话她也是对的。
无关的人,无关的事,她习惯了不要去花心思,可是短短的一趟路,她从头走到尾,想到的却是那句,“陈似锦,你确定你一个人可以吗?”
她不确定,万分的不确定。
即使之前已经想好了对策,但到底对方人多势众,况且大多数是已经在社会中浸淫了几十年的,对付她一个还没有毕业的大学生实在是太容易了。即使挨过了这一阵子,之后的钱确实回是一个极大的问题。
可是她哪里有钱呢?如果,如果能把之前还给姜家的那笔钱拿回来好了。她才有了这样的念头便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怎么可能呢,姜家哪一个人会有古道热肠?
她走到了自家的院子门前,大门敞开着,看到陈母正坐在屋前一块小平地上,骂着散养的那些母鸡:“好好吃!每天只知道吃,也不知道诞下颗金蛋来,眼睁睁地看着我在这边过苦日子,不过,等我以后搬进城里,住进了大房子,管保先把你们卖到菜市场去!”
陈似锦叹了一口气,站在大门口,无奈地说:“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