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春雷惊喜交加,跳了起来,昂起脑袋,“喔喔喔……”的叫了数十声,活似一只骄傲的大公鸡。辛十娘噗嗤一笑,嗔道:“这下你满意了吧?”鲍春雷呵呵大笑,翻了七八个筋斗,身形立稳,吃了杯酒,道:“果然爽快!”傅炎面色惨白,道:“你……你……”辛十娘道:“韭菜割了又长起,难道就被吓住了,不敢动刀子了?相反要愈发勤快,最好一天割它一茬。”鲍春雷道:“说得好!”又吃了杯酒。
忽然之间,后面厨房探出一个脑袋,问道:“掌柜的,店里的牛肉快没了,那个姓罗的牛贩子怎么还没来?行事七上八下,老是延误交货。”辛十娘往众人脸上望了过去,笑道:“这里有几十头上好的大牛牯,等甚么姓罗的牛贩子啊?”那人道:“和以前一样,肥的充当水牛肉,痩的充当黄牛肉?”
辛十娘道:“快烧几锅沸水,一会儿把牛肉煮熟,使盐腌起来。”那人大声应允,眉笑眼花。 傅炎大吃一惊,指着辛十娘,怒道:“你好大的胆,得得得……”原来难抑心下恐惧,两排牙齿情不自禁相互撞击,发出炒豆般的声音。辛十娘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与武林盟作对,更不是第一次杀武林盟的人,怪就怪你眼神不好,明知道我不好惹,为什么要让我生气?”
傅炎颤声道:“这……这……”大汗淋漓,一滴滴落在地上。 辛掌柜拍手叫道:“大伙儿把门窗关好,咱们今天专心宰杀大牛牯。”坐在角落里倚在闭目养神的几个伙计跳了起来,登时精神抖擞,唱起慷慨激昂的曲子。尽管他们长相丑陋,一身旧衣裳,此时却有杀气凛洌,不敢直视之感。叶枫只觉得热血上涌,口唇发干,忍不住握紧了剑柄。
武林盟众人手脚酥软,魂魄脱窍,飞到九霄云外。 众伙计便去关闭门窗。忽然之间,武林盟众人中跃出两人,分别往东边,西边两个正合上窗户的伙计扑了过去。西边那个伙计是个满脸麻子,瘦得如根竹竿般的,一阵风就可以刮翻几个跟斗的少年。向他扑去的那人,是个少说有二三百斤的大块头,而且他最擅长擒拿格斗。
大块头伸出蒲扇般的双手,朝着瘦弱少年肩头抓去,他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仿佛看到了少年全身骨头被捏成碎片的场景。 东边那个伙计是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他好像身患重病,趴在窗台上不断喘息,咳嗽,吐出来的痰中带着血丝。向他发起袭击的那人,练了三五十年的外家功夫,一双拳头仿佛精钢铸造般的结实,据说一拳就可以将一头几百斤的牛牯击毙。
他双拳裹挟着凌厉风声,似一对高高举起的大铁锤,往驼背伙计头顶击下。驼背伙计兀自大声咳嗽,丝毫没有察觉到近在咫尺的死神。 武林盟众人似乎看到了希望,数十人当即分成两队,自是一队向东,一队向西,就等那两人得手,大家一拥而出。其余的伙计看也不看他们,口中依旧唱着曲子。
鲍春雷一拍桌子,怒道:“直娘贼,简直欺人太甚!”正欲纵了出来,突然左肩头一紧,见得坐在柜台里的辛掌柜,居然无声无息的坐在他边上,笑吟吟道:“跟我做事的,没有不中用的人。” 瘦弱少年自言自语道:“这白白胖胖的双手,但愿能有和红烧蹄膀一样的味道。”伸出瘦骨伶仃,一折即断的双手,托住了那人满是肥肉的手腕。
那人冷笑道:“跟老子玩擒拿,不是自寻死路么?”当即手腕一翻,少年“啊”的一声低呼,急急松手。那人嘿嘿冷笑,十根似猎人捕获猛兽的铁夹子,牢牢钳住了少年的脉门。少年笑道:“没有用的。”他一笑起来,脸上一粒粒的麻子在跳动,诡异之极。 也不见他有甚么剧烈的动作,只是像刚从脸盆中抽出手来,轻轻甩了手上的水珠,便轻而易举地摆脱了,那人至少包括了十几种厉害杀着的擒拿手法。
那人大吃一惊,退了一步,又使出千变万化,精彩绝伦的擒拿手法。少年哼了一声,双手直直插了进去,抓住了那人正在左右翻动的手腕,向上提起数寸,只听得喀嚓两声脆响,生生将他的双手拗断。 那人痛极惨呼,跌倒在地。他身躯与接触地面的时候,数百块骨骼忽然似点燃的爆竹,噼噼啪啪乱响不停,过了良久,才静寂下来。
也不知少年使了甚么手段,竟将他一身骨头震得粉碎。那人如一坨抓不上手的烂泥,早已气绝身亡。少年笑道:“这样的肉,肥腻多汁,最适合做包子馅料了。”提起大块头软绵绵的尸体,丢入厨房,接着关上了窗户。 东边的驼背老人忽然转过身来,伸出两只皮肌松弛,青筋遍布的拳头,颤巍巍的朝着那人雷霆万钧而来的拳头迎了上去,简直就是两只撞向巨石的鸡蛋。
鲍春雷气也喘不来,不由得紧握双拳,道:“他能行么?”辛掌柜喝了口酒,嫣然一笑,道:“我都不担心,你为什么要担心啊?”鲍春雷道:“我只是觉得……觉得……”双眼瞪得滚圆。叶枫笑道:“姜是老的辣。”辛掌柜大笑,道:“是了!” 就在此时,那人直直的半空摔了下来,脖子以上血肉模糊,除了驼背老人还会又谁?
驼背老人看也不看一眼,慢慢转过身子,继续趴在窗台上喘息咳嗽,好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能让他感兴趣的事。驼背老人也不关窗户,背对着众人。分成两队的武林盟中人皆是面无血色,肌肉僵硬,哪有迈出去的勇气?忽然听得有人厉声喝道:“既然你们不想出去,我关门了。”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紫色面皮,敞开衣裳,露出毛茸茸胸膛,腰间斜斜插着一把剁骨刀,身材矮胖的男子,双手叉在腰上,神情倨傲的盯着众人,好像眼前的几十人,过不了多久,便似案板的鸡鸭,被他剁成一块一块。傅炎定了定神,道:“莫被他吓住了,冲出去!”当即二人应了一声,两把精光闪动的长剑向男子刺来。
这二人是孪生兄弟,长相一致,一样的装束。 矮胖男子直勾勾的盯着孪生兄弟,嘴角流下涎水,笑道:“妙极,妙极!”脚下踩着步法,轻轻松松避了过去。孪生兄弟见他神情猥琐,早已胸气填胸,喝道:“你想做甚?”长剑使得暴风骤雨,恨不得将他搅成肉酱。矮胖男子道:“两位肌肤结实紧致,弹性极好,最适合做水煮肉片了。”
源源不断的涎水打湿了衣襟,却是一剑也刺不到他。 忽然间呼的一声,一只好大的铜盘从厨房飞了出来,矮胖男子托在左手,笑道:“又白又嫩的肉片,又要多吃几碗饭了!”抽出剁骨刀,杀气腾腾,和孪生兄弟斗在一起。叶枫知道这矮胖男子要做甚么,心里一阵愤怒,道:“杀人便杀人,何必要用残忍的手段来折磨人呢?”
辛十娘道:“假如你知道他们平时怎样对待别人,你一定会更加残忍。对着毒蛇滥发善心,它会心存感激么?到头来还不是咬你一口?” 叶枫阴沉着脸,道:“你说!”辛十娘道:“这些大爷们,仗着一身好本领,脾气暴躁得紧。与人一言不合,发生争执,不是将对方每块骨头捏得粉碎,便是一掌将对方击成一团肉泥,这兄弟俩更是了不起,特地开创了一套‘剔肉见骨’剑法,不把对方肌肉剔得干净,决不肯罢手,这样的人,能对他们仁慈么?”
叶枫沉默了一会,低声问道:“这些人都是该杀么?”他渴望能有奇迹出现,不是每个人都是恶贯满盈,罪该万死。 辛十娘很快就让他失望了,叹息道:“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鲜血。倘若那些大佬不为自己打算,尽心尽力打理江湖事务,大家自然心存敬畏,不敢胡来,何至于用得着我们这些小人物充当甚么正义判官,替天行道?”司马逸说道:“我认识傅炎十几年了,他从没做过欺负,伤害过别人的事。如果他不是为了家人着想,决不会让我难尴的。”
辛十娘道:“你很快就会看清他的为人。” 忽然听得鲍春雷大声赞道:“好快的刀!”叶枫望了过去,不由得目瞪口呆,心头突突乱跳,原来孪生兄弟如拔了毛的鸡鸭,赤~条条的挥动长剑,一身雪白肌肤格外耀眼,衣裳早被矮胖男子的剁骨刀削成了一条条布片,散落一地。叶枫心中一凛,寻思:“这些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正妄自猜测,孪生兄弟齐声惨呼,手臂鲜血直流,剔掉了一大块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辛十娘笑道:“叶大侠菩萨心肠,给他们一个痛快!”矮胖男子朗声应道:“好嘞!”剁骨刀从孪生兄弟眼前划了过去,两个脑袋似从枝藤上摘下来的瓜果,掉在地上。辛掌柜道:“大伙儿干活了!”蓦地里跳起,长鞭从袖中窜出,卷倒一个茫然无措的人。
鲍春雷足尖挑起一张板凳,击中一个正往他们冲来之人,那人胸骨尽碎,口喷鲜血,眼见不能活了。鲍春雷一招得手,并不趁胜出击,提刀护住司马逸。 众伙计皆是不知王法为何物,视杀人放火如家常便饭的亡命之徒,最近数月生意清淡,终日饮酒赌钱,不曾杀得一人,早就一肚皮的怨恨。
如今几十人送上门来,自是欢天喜地,宛若孩童等来了过年,提着利刃,往武林盟众人扑了过去。武林盟众人知道难逃一死,抛弃了侥幸念头,全力抵抗,仍难敌虎狼也似的众伙计,数个回合下来,已经折损数人,血流满地。 叶枫不仅坐着没有动,就连握剑的手也松了,他的手捧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往喉咙灌着烈酒,好像喝白开水一样。
他曾经眼睛不眨一下的将剑刺入别人的喉咙,可是现在看着似待宰鸡鸭一般的武林盟中人,一个个倒下,心里忽然有了强烈的痛苦,恐惧。虽然以暴制暴只会制造更多的仇恨,但是绝大多数只有用暴力,才能摆脱困境,就像当下,不杀人能行吗? 烈酒入喉,似火焰在腹腔中燃烧,泪水禁不住流了出来。
他恨武林盟那些掌握大权的大佬,明明可以制订出一套让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的规则,为什么要自我放逐,做遗臭万年的罪人?他更恨岳重天,为什么要做两面人,打着变革的旗号,欺骗天下人的信任,为什么不替天下人谋求真正的公平,正义?未死的人在地上惨呼号叫,他也有想放声高呼的念头,问一问苍天大地,何时才给这江湖安宁,和平?
忽然间司马逸伸出左手,叠在他手背上,轻轻叹息道:“我们无疑是幸运的,都能看到江湖变好的那天。”叶枫心中愈发绝望,难过,却又不能告诉司马逸,寄托了他所有希望的岳重天,和武林盟大佬有什么区别?心道:“这一天我们恐怕永远都看不到了。”泪水不断流了出来。
司马逸以为他欢喜流泪,正想说几句轻松的话逗他开心,猛然听得辛十娘厉声道:“这几个人先留着别杀!” 只见活着的武林盟中人仅余三四个,皆是身负重伤,目光呆滞,或坐或卧,已无反击之力,傅炎亦在其中。司马逸呼吸忽然急促起来,眼眶情不自禁红了。
傅炎背靠着墙壁,手掌拍打大腿,放声吟道:“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目光却转向司马逸,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司马逸怔了一怔,和着傅炎的声音吟唱起来:“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四目相对时,皆是情迷意乱,如痴如醉。 司马逸眼前一片迷糊,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两个大男人时常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在阳光明媚的草地上,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手舞足蹈的念吟着诗词,尤其陆游的这首《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更是他们的最爱。
傅炎苦笑道:“和你做了多年的朋友,一点都没学到你的长处,真是羞愧得很。”司马逸咬着嘴唇,道:“像我这样不计后果的人,不是好丈夫,好父亲。” 傅炎道:“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来日归来时,弄些可口的酒菜,我教你怎么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司马逸双眼发亮,道:“劳烦你经常把我那些书藉,放到日头底下晒一晒,免得发霉长虫子。”
傅炎笑道:“我晓得了,罗嗦!”慢慢站了起来,向外走去,那几个人垂头跟在后面。辛十娘冷笑道:“做甚么,当我是死人么?”鞭子勒住最后一人的脖子,那人眼珠子凸出,舌头伸得老长,软软的倒了下来。 武林盟几人心惊胆战,立着不动,齐齐看着司马逸,眼中充满了祈求。
司马逸拱手赔笑道:“辛掌柜,傅炎不过是身不由己,百无一用的书生。”辛十娘柳眉竖起,长鞭呼的一声,横扫出去。二人“啊”的一声惨呼,头下脚上撞在坚硬的地板上,头破血流,脑~浆迸裂。此时武林盟活着的人,仅剩傅炎与一名面皮焦黄的汉子。 辛十娘冷冷道:“司马先生,你倒说得轻巧,若是任他出去,我还能在这里开店做生意么?”
傅炎定了定神,一字字说道:“我从没到过这里,更没见过你这个人。”捡起落在地上的一根筷子,显然想折断筷子起誓,只可惜筋疲力尽,压根就折不断,不由长叹一声,扔掉筷子。司马逸道:“他虽然胆小懦弱,甚至有些自私,但说的每句话,都是字字千钧,绝无虚假。”辛十娘冷笑道:“你确定很了解他?”
司马逸有些生气了,道:“我认识他几十年了,莫不成我交的是假朋友?”辛十娘哈哈一笑,俏脸上却无一丝笑意,道:“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你未出事时,你们地位相当,他当然不会为了蝇头小利,和你撕破脸皮。如今你已是天下之敌……”司马逸脸色发青,截口说道:“那只是你的妄自猜测!”
辛十娘叹了口气,道:“一个人书读得太多,未必会变得更聪明睿智,说不定是更加迂腐固执,不敢面对事实。把别人想象成自己,难道不是世上最蠢愚的事?” 司马逸一时语塞,不知说甚么是好。辛十娘道:“是时候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了。”伸出一只手,扼住那个面皮焦黄汉子的喉咙,厉声道:“司马先生的家人怎样了?”
傅炎脸色苍白,身子忽然往墙角缩去,好像想找条地缝,一头钻进去。那人道:“司马先生出走的那天,姓傅的便带着人玷污了司马夫人,司马小姐,事后又将她们卖入妓~院。”辛十娘喝道:“知道了!”折断他的脖子。司马逸坐着不动,整个人似死了一般。
辛十娘道:“所以他对你的伤害越是厉害,越是能得到那些大佬的赏识。对他而言,读书的目的,就是要比寻常人活络通透,无论再凶险的时候,都能逢凶化吉,不让自己受到任何损失。”飞起一脚,将恐惧不安的傅炎踢到矮胖男子脚下,怒道:“我不想杀你,杀你都嫌脏了我的手。”矮胖男子笑嘻嘻道:“我不怕脏,不怕累,只要有活干。”刀光一闪,剁下傅炎的脑袋。
司马逸仍然不动,面无表情,可是谁都知道,他的心已经完全绝望。辛十娘在他对面坐下,道:“虽然我很敬佩你的勇气,但是我对你的贸然行动并不赞同,因为你有改变世界的想法,却没有吃人的心肠。那些扭转乾坤的盖世豪杰,哪个不是心如磐石的无情人?你同情这个可怜那个的性子,岂不是害人害己?”司马逸嘴唇蠕动,正想分辩几句,外面忽然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